她多么爱这浮华的尘世啊,爱着里面的盐和糖霜,以至于拿命抵了去也毫无悔意,宁肯化成风,东西南北,在坟丘和草木之间穿行,用树叶和草尖与它对话,还舍不得离它而去,也不管春秋有别。
说盐和糖霜是有缘由的——她的宫词们完全可以去掉题目,不分句读、当长长的叙事诗来连读,像放映一部长长长长的电视连续剧。
她的一百五十多首七言诗歌是中国诗歌里最长的一句。不,她的诗歌一点都不矫情,这不容易——你知道,诗歌很娇贵的,漫不经心写不好,谋划不当也写不好,她顶针续麻,长长地铺叙和抒发,做成了诗歌称职的女主人。
不得不提的是,除了它们像一串珍珠在《全唐诗》里光芒万丈一泻千里、遮住了许多男人的身影、昭示了她出色的才华之外,她竟还是烹饪的高手!也许一个那时宫里的女子、尤其是这女子还是被宠爱至极的妃子有那样的手眼还是十分鲜见吧?我们唯一记得的两道后宫菜肴故事就是:孟昶日日饮宴,觉得肴馔都是陈旧之物,端上来便生厌恶,不能下箸。她便别出心裁,用净白羊头,以红姜武火焖煮,再以石头镇压,沥上酒腌之入味,使酒味慢慢渗到骨里,然后切如纸薄,最后把来进御,风味无匹。号称“绯羊首”,又叫“酒骨糟”。再者,孟昶遇着每月的初始便必用素食,且十分喜欢吃薯药,她便亲手将薯药切片,莲粉拌匀,加用五味,食用时会觉清香扑鼻,味酥而脆,又洁白如银,望之如月,宫中上下称之为“月一盘”。
唔,她也是孟昶的“月一盘”呢——那样光华不算,还温柔环顾。
不能怪他吧?没有一个男子不被这样看似矛盾却统一、不可思议的狐仙所迷住,而甘愿为她做成盘子,去盛放她盛大的美好。他和她也碰得巧,碰得好——本来这世间能拿来“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的同道中人、识情知趣、又和自己审美同步的,往往是终其一生千寻万觅了也不可得的。他和她同时得了,真好比绘事后素的素淡底子与锦上添花的锦缎——好看,和谐,还底子文静,花朵火热。说起来,他除了不理会国事,不配做君王,其他的,倒还处处配得上她。是这样的一对儿。
女子的美丽和才华、温柔乃至贤淑,她全部具备了,她的欢乐和痛苦将皆源于此。她是这么完美,以至于苏东坡那好大的才子隔了几百年还将她诉诸深情款款的歌咏,不能忘记。
既然爱浮华的尘世,就绝对不会住在童话或寓言里,也并不餐风饮露,总之,她不出尘,也无心出尘,只热烘烘地一团,浓胭脂一般拥抱着想要的生活。我内心里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可,谁又能说它不美丽?
这没错,幸福是值得期待的,有些时候有些人,甚至值得用牺牲才华、用无为去换它。当然,如果不是那个时候那个人十分值得,还是不要换的好——一桩庸俗的爱情或生活有什么值得格外眷恋?凑合活命也罢。我不知道她后来写那首诗时是不是后悔了。多少有一点吧?否则不会一口否了一国的男人。
她的才华助了她,才“清凉无汗”,不至于一副庸碌俗女子模样。
她一直喜欢的花朵也是浮华尘世的象征,热烘烘地烧着一团火焰,烧着火焰外焰一样红火的日子。据说她最爱牡丹花,她的那个同李煜一样多才多情、然而也一样昏聩的郎君孟昶就不惜派人前往各地选购优良品种,在宫中开辟“牡丹苑”。除了与她盘桓此间隔座送钩,分曹射覆,更召集群臣日夜歌吹,觥筹交错,开牡丹盛筵。
后来她又喜欢上了红色的芙蓉花,投其所好的人则立刻为此找上门来。有个叫申天师的老道,跑进皇宫,进献了一种稀缺、名贵的芙蓉花,据说,天下只有这两粒花种。骨朵儿绽开,花瓣细密地翘着,内外六层。那红艳的花色,似乎能滴到掌心里。俯首一闻,馥郁的香气弥漫肺腑……老百姓立刻被发动起来——必须无条件地种芙蓉花儿。
孟昶一声令下,整座城都被装扮成了鲜花的海洋,好像花儿们在那里布起了阵,夜夜都经着那苦和寒——这似乎也预演了她后来的命运和心情。有人模仿那花的样式画在团扇上,竟相习成风。每当芙蓉盛开,沿城四十里远近,都如铺了绸缎一般,竟至使人担心起那样盛大的锦绣,禁不起一夜的西风。
锦绣,锦绣,她在其中流连,浮大白,簪红花,着“醉妆”,作掌上舞……原来有些学问的女子都这么过,而且,似乎一直就可以这样过下去了,一百年一万年,没有个终止。
然而终止到来的是如此之快,好像也就是一转身的工夫吧?春风吹下红雨来。就连那些不知或知道有终止的术士和哲学家们都没能算出。
刚刚才是时到中秋,月亮印鉴一样盖在天上,连月饼都有文化地扣个戳子在上面。这样的良辰美景怎么能辜负?才人天子孟昶携自己驾往游浣花溪,杯盘罗列,臣子如山,跪倒山呼“万岁”,宴罢满宫醉……眼前却是:繁华散去,杳如黄鹤,世事一杯春露,树倒猢狲散。
谁又能猜得出,在此后不久的一天,她那一声杜鹃清音而又雷霆乍起的雄壮吟咏,将才华惊现?到这一首,才又忧愁又安详地,诗人和阅读者的手真正地握在了一起,甚至不用相对着,说上一句有关天气好坏的话。
“君王城上竖降旗”,破题就直述国亡之事:宋军压境时,孟昶一筹莫展,侧身投降。诗句只说“竖降旗”,遣词含蓄,下语只三分而命意十分,是作诗的正路子。次句“妾在深宫哪得知”,纯用口语,而意蕴微妙。大致有两重含义:历代追咎国亡的诗文多持“女祸亡国”论,如把商亡归咎于妲己,把吴亡归咎于西施等。而这句诗则似乎是针对“女祸亡国”所做的自我申辩。轻声叹息,低低怨尤,对应整饬,逻辑分明,措词微细而掷地有声。即使退一步,“妾”及时得知投降的事又怎样?还不照样于事无补!一个弱女子哪有回天之力?不过,“哪得知”云云毕竟还表示了一种廉耻之心,比起甘心作阶下囚的“男儿”们终究不可同日而语。叙述和表情流美婉转,这就为下面的怒斥预留了地步。第三句照应首句“竖降旗”,描绘出蜀军“十四万人齐解甲”的投降场面。史载当时破蜀宋军仅数万人,而后蜀则有“十四万人”之众,以数倍于敌的兵力,背城借一,即使面临强敌,当无亡国之理。可是一向耽于享乐的孟蜀君臣毫无斗志,闻风丧胆,终于演出众降于寡的丑剧。“十四万人”,文官无用、武将无能,竟没有一个死国的志士!
这里当然是语带夸张,一个女子的羞愤之意却几乎双手可掬:可耻不在其他,在于不战而亡。至此,她的痛切情绪已酝酿十分,文字的大河到这里的俭省也已到了尽头,于是,引满而发,唱叹有情,二十一个字之后,我们终于听到燕语莺声、石破天惊一句詈责:“宁无一个是男儿!”“宁无一个”与“十四万人”对比,“男儿”与前面的“妾”对照,墨色淋漓。“诗可以怨”,其实诗岂但“可以怨”而已?诗可以冷笑热骂,可以冰河铁马,可以小桥流水,可以节制、疏狂,可以道破可以不道破……诗可以一切。
她有讥有尤有慨有叹,血也啼出,碧海青天夜夜心,却没有痛哭形状,而旨意并不简单:是女儿声音,又有丈夫气。因此,哪怕只有这一首,也就立住了她在中国诗歌史上永不删除的名字。它有力地证着:在诗歌写作或类似诗歌写作的艺术行为上,少与慢从来都不代表什么,甚至可以反作一种秘诀。它以极大的、令人吃惊的耐力生长,破土,发芽,质地密实,年轮清晰,花朵谢了,骨头现出,终于成为林子里可以用作支撑的一棵。
这是女子们共同的光荣。
[诗人小传]
花蕊夫人(?-976),女,她传说姓“费”或“徐”,名字不详,唐代末叶、五代十国时期诗人,后蜀主孟昶的妃子,青城(今都江堰市东南)人。幼能文,尤长于宫词。
花蕊夫人是孟昶最宠爱的妃嫔,赐号花蕊夫人。相传其最爱芙蓉花和牡丹花,于是孟昶命官民在后蜀都城成都大量种植芙蓉、牡丹,成都“芙蓉城”的别称由此而来。孟昶后来沉迷于酒色,以致国事日非,后蜀广政三十年,孟昶投降赵宋。
花蕊夫人的宫词描写的生活场景极为丰富,全面概括了宫中生活,用语以浓艳为主,但也偶有清新朴实之作,如“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
花蕊夫人至今流传有《宫词》一百五十多首,没有题目,存于《全唐诗》。在这个流传较广的选本中,这样的数字算是诗人中比较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