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诗歌深埋在我们的心里,像一粒、两粒、三粒……的种子。
其实,一共也没剩几粒种子。
当无意中想起他的诗歌时,关于他,他的名字和生平,脑子里竟然一片混沌,只有熟得不能再熟的一个片段:
刚刚惊蛰吧?黄莺的叫声还有些涩,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已经到处都是耕作的铧犁。农民扛起锄头,翻起的是油黑的土地。烈日的正午,晒在农民脸上,闪着油黑的光。农民的汗水砸下去,打湿了土地。镜头摇转:盘中粗糙的红米白米,如血如泪,粒粒米的正反两面上分别刻着两个字:辛、苦。
我不认可有些记载,说他一辈子很顺,出将入相,夸口政绩、附和祥瑞,还一顿饭吃多少鸭子多少鸡,没有受过一点苦、却写这样的诗歌、因此矫情虚伪什么的,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有良心,能体恤,有意识曲意回护——我甚至认为,他在那个阶层里能放下身段,悉心体察,似乎更难能可贵一些。而这个评价也十分普通、十分底线了。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变迁得多么坏,善良的人还是不少的,尤其是在汉朝、唐朝那样大事小情动辄就触柱碰头、轻言生死的时代(插一句:去看吧,往往真正的盛世才有大豪气在,而孱头和乡愿出没的时代必定不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而一个善良的人他必定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既有欢乐,有上进的那种要求,有时候也会有失败痛苦,有感伤也有悲哀,这是正常的。一个人没有羞耻心、没有内省力、没有伤怀的那种感情机制,没有爱,我想这个人一定是个怪人。在我们的古代诗歌里,很多表现这一类型感情的诗,它的内在都在努力表现着一种高贵深情的气质。《悯农》当然属于这一类。它羞惭,内省,伤感和悲悯,深水一般地朴实。
是的,我们面对那样一群人,名字唤作农业人口的一群人,不能不羞惭,好像我们掠夺了他们。我们的确掠夺了他们。
是他们供养了我们,就是这样,他们站在坑里,如同一棵一棵低贱的稗草,含住胚芽,水没过他们的腰膝,他们竭尽全力,向上伸着手臂,像母亲托举婴儿,托举着我们——我们无一不在他们的上面。
一粒汗是一句通关密语打开一粒米供养了我们,一粒米拉扯一粒米地供养了我们。我写的字加起来总有了几百万,可是也许他们一个字也看不到,我活了也已经有三十几年,而我每一天所吃下的每一粒米都全部来自他们。他或她,每一天都在做着的电子游戏、美味佳肴、大盘分析、高级时装发布会……他们连听都没听过,可他和她,每一天所吃下的每一粒米也都全部来自他们。你也一样。
吃多重要啊,这是最大的政治,甚至比民主还重要。农民给我们挺身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却早已习惯,忘记了这是一个重大问题。
想想《悯农》吧。如果这还不够,试问一下《悯农(二)》是否足够,如果你已经忘记,现在我再来告诉你:“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农民播下了种子(粒粒都像玉耳坠);到了收获的秋天,农民五谷丰登(谁料想“官仓老鼠大如斗”);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没有一块闲置的土地(没有一个农民不勤劳);可是啊,可是,农民还是饿死了(这样的结果多么叫人想不到)。
那是诗人春天的播种,秋天的收获。那是诗人的一粒粟生长出的万颗子。那是诗人的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诗人的一个“春”字,开垦出我们一身的萌动;诗人的一个“秋”字,让我们怀抱了无限的欣喜;诗人的“一粒粟”,让我们孕育了一个生命;诗人的“万颗子”,让我们有了许许多多生命;诗人的“无闲田”,让我们的胸次开阔暖意融融,诗人的“犹饿死”,让我们关闭了心扉怀里抱冰……不关闭不心冷,还能怎样?农民是我们的远方。他们有时近在咫尺——尽管现在很多时候他们幻化成不同的身份:搬运工、清洁工、小时工、建筑工、捡垃圾的、夜市上摆小摊的……可仍是远方,也将最终回到远方,我们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我们随同诗人一起,在一个一顿不落、吃掉一盘一盘“辛苦”、需要消消食的下午,去到远方,怜悯了那些在土地上耕作的人——也许不应该说是“怜悯”,我们没有资格。但是,不说“怜悯”又能说哪个词汇呢?在一个偌大的、金鸡形状的国家,像选一张随机抽取的彩票,你从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闭着眼睛采样,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刻都可以看到上面写着:农民,谢谢你。然而,接下去,后面总跟着一句:农民,对不起。也还真就跟每一张被寄予了紫涨着脸庞的热望的彩票一样,你刮开密码箔,都几乎是个失望、是个冷冷的骗局一样。
我们谢谢农民,我们对不起农民。我们吃掉了农民。
唉,不说农民了,像胸中塞满了野草。说佛。其实,说农民还不就是说佛?两首《悯农》,像日月一样悬在天上,温柔四野,光芒不灭。
我又很喜欢他诗歌里的那个“禾苗”的意象——我更愿意把它叫做“种子”,它从种子长起不对么?他多么珍惜它!而按照佛家的说法,天下万物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道理,一样相通的。哪能够区别开来?谁都是一粒种子,什么都是一粒种子。这很渺小,也很伟大;这很伟大,也很渺小。可是有一样是无可辩驳的——无论你是谁、是什么,自然本体都是独自成城,很珍贵。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你生出来的时候,预兆你要走向死亡,要经历这样一个短暂而又漫长的过程——这同样很珍贵。所有的生命都是这样子的,天下万物没有一种生命能摆脱这个规律,当你生了就走向死亡,当你死亡你就走向新生。用现在科学的话来说,你这个物种,这个生命死了,他变成另一种生命,人埋在泥土里,跟一粒种子也差不多:种下了,水来了,阳光照着,呼吸吐纳,细菌产生,长出植物来了;开花了,喜悦了;结果了,割走了,悲伤了;种下了,水来了……又一轮的喜悦悲伤,也就是又一轮的无喜无悲。就这样,大块大地把你安排在它上面载你以形,给你过一辈子,让你做什么?让你劳累,你一生就是来劳碌的,来辛苦,当你老了做不动了,好了,让你休息。
这是不是也是一种大悲悯?雾锁烟埋,悯农?悯我们这些种子?
大地上暂时的寄居者?终将被一粒不剩地收走?
这首诗一中有多,多中有一,随便怎么读,都峰岭互见:仔细去想,你我也就是一介农民,同样先是徒劳耕作、后来失去了土地、归不得故乡的漂泊者,在大历史和大人生的两片磨盘中间,被很慢又很快地带动、流转、碾碎、榨干,成为面和油,喂饱了永远红光满面、笑眯眯的时光。我们也被吃掉了,那样去时风卷残云的饕餮简直如同我们来时雨打芭蕉的嚎啕……这样想着,我就从一个纯粹的文人变回到了一个纯粹的女人,由气结变回到温顺。
看完《悯农》,我就睡去。
[诗人小传]
李绅(772-846),唐朝诗人,字公垂,祖籍安徽亳州。父李晤,历任金坛、乌程(今浙江吴兴)、晋陵(今江苏常州)等县令,后携家去无锡,定居梅里抵陀里(今无锡县东亭长大厦村)。
李绅幼年丧父,由母教以经义。十五岁时读书于惠山。青年时目睹农民终日劳作而不得温饱,以同情和愤慨的心情,写出了千古传诵的《悯农》诗二首,被誉为“悯农诗人”。一生随着政界风云的起伏而起伏,多次被放逐。放逐期间,李绅写了不少描绘路途艰险、发泄心中怨气的诗文。自宝历元年至太和四年,李绅历任江州刺史、滁州刺史、寿州刺史,到最后处境才有所改善。
存有《追昔游诗》三卷、《杂诗》一卷,收录于《全唐诗》。另有《莺莺歌》,保存在另一种文学作品《西厢记诸宫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