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用乐句表现诗句?或者说,怎样用诗句表现乐句?我们都已经失去了能力,甚至记忆——我们会尖着或粗着嗓子在练歌房K歌,可忘记了音乐是怎么回事,更不用说诗,以及它们的相互转换。而诗歌失去了音乐,或者音乐失去了诗歌,一个灵魂失去了另一个灵魂,它们会不会各自独守一角,小声哭泣呢?
没错,它们是一对有事没事老爱黏在一起的最好的恋人,月白风清,即便一人一边,村东头村西头,埋头劳动,沉默着,也看不见彼此,也知道我在这里工作,你也是在这世间的。很好。而一旦它们离分,就暗无天日。
他就是那最善良最好脾气的月老,将手里的红线挽在它们的手腕上,做成了好事。在唐朝,它们善于并喜欢对视,目光灼灼,宛如一片桃花盛开。就这么,它们甜甜蜜蜜,度过了一生。
那些和我们不同的人对音乐活动的喜爱居然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每到节日,上至宫廷下至朝野,男男女女手牵着手盘旋进退,边舞边唱夜以继日,称为“踏歌”。单单公元713年上元节那一天,宫中通宵达旦踏歌的宫女就有三千多人;而天宝年间的玄宗更在宫外搭起山棚,架起高二十余丈的灯楼,悬挂灯轮五万盏,光照方圆百里,人民倾城而出,无论霓裳羽衣还是牛衣芒鞋,都聚集在火轮灯树下又唱又跳,一连踏歌三日三夜,不眠不休。老人们都说,这样欢乐非常的景象从来都没有见到过。
那样欢乐非常的景象从来都没有见到过。我们只看见,当时的那些流行歌曲山重水复流传到今天只剩下歌词,叫做唐诗了。
他自然也是那些人里的一个,那些无论做酒、捣衣、缝纫、阅读、旅行、送别……随时都可能踏歌起舞的人,只不过他还会写“歌词”,用“歌词”来复制和还原那种盛大无边的景象。他把从南山截来的竹子制成了觱篥和短笛,或者直接持了长长的、带着嫩叶的树枝吹奏,而我们多么需要聆听他的聆听。那声音仿佛取出一点玉吊在项间,偶尔低头自己看见,辰光在这一刻分外地冷静悠长和动人。
他听它,屏息对立,穿越,穿越……风一直吹一直吹,直至世界安静,只有它——一把天生陈旧的声音,迎风而立,声音似乎很远,远到某种荒芜,然而,它依然在我们耳边,百折曲回。我们需要做的只是:等着自己归来。
他收集了那些大自然或仿照大自然的迷人声音,再用饱含水意的、深切而芬芳的长短句传导给征人们听(他是着名的边塞诗人嘛,自然忘不了给时刻横亘心头的将士们听),为春为秋,如凤鸣如龙吟,于是他们在听的时候,就看到一座移动着的城,需要用忠诚护住,心甘情愿、美丽地、恩慈地守持。
他描述美人琵琶的,就是另外一派风度,时而轻柔细屑,时而激越繁复:“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让人似乎看着一个人摇摇欲坠走钢丝,为他提着嗓子,担着心,一直到听完,才长舒了口气,把攥紧的拳头舒开来。于是,折回去,顺风或逆风,晴还是雨,天空里都挂满了月亮,无比美丽。
他说着最简单、最美丽、位列“八音之首”的古琴,弦度缓,余音长,绕梁不绝:“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那样子就像尘霜满面的我们,劈头遇到了童年的自己,而我们每一个人的童年其实就坐在不远的地方,那里一切都是平静的,天真的,常常有黄昏的风吹过,有星星闪耀,却渐渐模糊了记忆。但是总有一个清亮的背影,背对着时光的流水,那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的自己,恍若自己的一个前生。这样读他,想起,忽然地,就泪盈于睫。
凉夜如水、草木摇落的时刻,他有时反而不写演奏,而复写景,写静物,譬如,写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深秋月色:“月照城头乌半飞,霜凄万木风入衣。”月光倾泻在静默的城垣上,不时有乌鹊惊飞;银霜满树,木叶萧萧,寒风吹衣……似乎是一个寂静渊默的村落。然而,也正是在寂静渊默之中,那不显之德,反而具有一种更为巨大的生育抚养的力量,叫人涕下成雨。还有啊:“古戍苍苍烽火寒,大荒沈沈飞雪白。”可是呢,有酒有琴,着手成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好像春天走了,你一个人留在了春天。
他信奉道教神仙之说,与着名道士张果有交往,失意南游时,他对南方风物中的幽奇景象和灵怪事物尤为倾心,使作品在雄浑刚健中带上了一种玄幽之气。在《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里,对弹奏胡笳的董他这样描写:“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净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以失群雏雁的酸嘶、胡儿恋母的哀啼、长风吹动林木、急雨敲打瓦片等众多萧瑟的音响,表现出胡笳乐曲的凄楚哀婉;用众多通了神明的瑰奇意象,形容胡笳声的酸楚哀怨;用百鸟忽聚忽散表现出乐曲的时急时缓;用浮云且晴且阴表现出乐音的清浊变化……一共十八句,他却不可思议地成功转了七次韵,跟他所描述的音乐一样婉转多趣,有着精准而美妙的节奏感。他又会在你想不到的地方戛然而止,让人不知所措,仿佛独自面对了大片空旷的时间……在他跳跃着、通感着、蒙太奇着、后现代着的制作里,音乐完具了一种震荡心神的强大力量。让我们相信,就像好的诗歌要配上好的曲子和好的配器才可以相得益彰一样,好的曲子也需要好的演绎者,这是另一种遇见,相逢于一首诗或歌,让美扩张与延续。
至此,想起来,据说近年有那么一群深山村落里的、被证实了是唐朝后裔、身份是不折不扣的农民,出来演奏的唐诗音乐曲调竟然与唐诗天然合拍。当他们演奏的《将军令》的乐声刚起的时候,如果你不闭上眼睛,恐怕泪水就会流下来了——这首古乐描写的就是杜甫《兵车行》中“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的苍凉场面。还有更加着名的《阳关三叠》也是根据诗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而谱写的一首琴歌。还有更多,我们不一一历数,也没法一一历数——在写王昌龄和王之涣时我们已经对唐朝诗歌与音乐的结合之深多么瞠目结舌。
记得法国哲学家福柯曾经在几十年前他的《古典时代疯狂史》里感叹:“在我们的社会中,艺术已经成为某种与物品而不是与生活有关的东西了。”为什么几十年后,一切都没有改进,甚至变本加厉?“难道大家的生活不能成为艺术品吗?”不能追求哪怕一点点的精神自由和享受,像每天必须浇灌的一盆花费不多的小叶植物?譬如,加进一点音乐或诗歌?甚至,加进音乐+诗歌?为什么我们把生活里加进了名牌的汽车或华美的别墅,它们可以成为艺术品,成为我们大家拼力追逐的对象,音乐或诗歌却被排斥在外呢?在这个全球一体化的时代,似乎众声喧哗,一派热闹景象,然而音乐和诗歌同真正有分量的声音一样,少之又少,思想的世界掉进了万劫不复的静寂。
而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我常常惊讶地发现:文明伴随质朴,生活归于简单,心灵到达纯粹……这些都是相辅相成的,而当我们拼命从质朴向文明跃进的时候,也正是原始的生命与真正的文明哭泣的时候。
不说了。
说诗歌和音乐……我们把诗歌和音乐这样生命最质朴的东西抛弃掉以后,几乎成了一群乞丐。而当我们在诗歌的音乐或音乐的诗歌面前,发掘、舒展了所有最好的品性,才发现,原来我们每一个面目可憎的家伙都曾洁净如雪——这一刻仿若跋涉过山重水复与最纯稚美好的自己相遇,看见自己当初那张清澈的脸。
唉,多么希望看到他直接抱琴来,为他写音乐的诗歌重新寻找到自己宫商角羽相互拥抱的曲子,并伴奏,我们停住脚步、有点忧伤地翻开那些我们早已不认识了的“公尺谱”,对着他的作为歌词的七律或绝句,像襁褓里的婴儿学着叫出第一声“妈妈”一样,去学习发音,辨认出妈妈的面容;去学习安详,试着用手语诉说盛唐悠扬。
[原作欣赏]
古从军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营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
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葡萄入汉家。
[诗人小传]
李颀(690-751),唐朝诗人,东川(今四川三台)人,少年时曾寓居河南登封。开元十三年进士,曾任新乡县尉,晚年隐居。他与王维、高适、王昌龄等着名诗人皆有来往,诗名颇高。
足以表现他的诗歌成就的大致有这样四个方面:一是边塞诗,二是描写音乐的诗篇,三是寄赠友人之作,四是修道生活情趣,殷璠称之为“颀诗发调既清,修辞也绣,杂歌咸善,玄理最长”(《河岳英灵集》)。
《新唐书·艺文志》录李颀诗集一卷。今存《李颀集》有《唐人小集》本一卷、《唐诗二十六家》本三卷。《全唐诗》编为三卷,但仍有遗漏。
如宋代洪迈《容斋随笔》卷四“李颀诗”条提到并加以称许的“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四句就不见于《全唐诗》。
李颀生平事迹见《唐才子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