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说王昌龄的一篇结束时,把那个故事讲完……话说天寒微雪,三个好朋友去听歌女唱歌,一连三番都没有唱到他的诗,而他自以为得名很久了,不料接连落空,急而窘得大红脸,赶忙站起来指着其中最年轻俊美的一个说:“那位梳着双髻、云鬓像秋水、现在正红得发紫的歌女,你们看到没有?”高适和王昌龄都点了点头,他继续说:
“听她所唱的,一定是我的诗歌。”过了一阵,终于轮到那位他们等待的人了,她轻展歌喉,慢慢起唱:“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唉唉,他多自信——没错,正是他如同远赴的征人寄来的一场秋声似的、彪炳千古的《凉州词》。故事不是杜撰,有唐人薛用弱的《集异记》为证。
他这个人让我想到另一个有智慧的人杜撰的逼真故事:在一个寺庙里,有一天,铺路的汉白玉砖石不服气地对佛像说:“我们都是一样的材质,为什么你那样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而我却天天被人踩在脚下尝尽屈辱?”佛像对他说:“因为你到今天只经历了一刀,而我却经历了千刀万剐……”
就是这样,别人把目光放在朝廷、田园、山水、科举上、万众狂欢的时候,他却守住方寸,把自己丢在了任何时辰都暮色四起的大漠和荒原,仿佛去了另一个时空,用太阳、天地、山冈、乐声……这些元素煅打自身,融入大化,画地为牢,静心打坐,一直到了蜕化成蝴蝶的样子,怀揣着带去春色的梦想,在惨白着脸庞的太阳或流着蜜脂的月亮下,明眸透彻地飞过关山,长久地瞩望一棵树或一条河,看到了一些别人看不见的风景,一些人间的美和非人间的美,并和它们相互环拥,合二为一,不留一丝的缝隙。在那些时刻,他的心境是那么宁静,没有怀疑与杂念,也没有喧嚣和侵扰,虽则寒苦铺天盖地,时时侵袭着他的肉体和心灵,使得所有想象的褶皱里蓄满了疼痛,但同时也使他孤独地走向了殊俗。没有,哪里有什么捷径?风给谁开门、又给谁关门一定都是有缘由的。
只看那首一片绸似的《凉州词》吧,不是万千琢磨怎能够平白得了?又经历了一次争议、创造了一个词语、产出了一桩典故、引起了一番翻新、发生了一则趣闻——那些争议或趣闻且让我们慢慢道来——而越发清明。那样明亮的章节,好像阳光下焦头烂额却怀抱着落地生根执着理想的蒲公英,好像云朵为返回天空铺成的道路。
一个争议是首句“黄河远上”,一作“黄沙直上(见计有功《唐诗纪事》)”,数百年来聚讼纷纭,难成定案,在欣赏的序列中又产生了苦辩的趣味。赞成前说者认为,他同李白一样都曾站在黄河边,沿河西望。不同的是,李白的目光由远而近,创作出“黄河之水天上来”
的奇句;他的则是目光自近及远,展现了“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奇景。
“春风不度玉门关”,是想象中的景象,并非实际所见。赞成后者的人则认为“黄沙直上”更符合玉门关一带的地形地貌,也与全诗所创设的荒凉旷远的意境更加吻合。我自己更喜欢“黄河远上”这个版本——里面有水,它载着他的人生旨意:坚实而永恒,向着一望无际的远方延伸而去,无可阻挡。他多么喜欢那条河流啊,依恋它,赖着它,老是忍不住要写到它,好像没词了就请求它的援手,像我们小时候写不出作文来时就去抄哥哥的日记……当然,也没什么凭据,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直觉觉得它好,似乎墙根下的春天惊人地美丽。诗人马拉美说:“诗里常常有谜。”这谜增加了诗歌的魅力。小说家契诃夫又说:“有大狗叫,也有小狗叫。无论大狗小狗,都各按照上帝所赋予的声音叫好了。”而此之蜜糖,彼之砒霜,这人眼里的好句子和那人眼里的好句子山水遭逢,就让它们相互打量去算了。这样的争吵是人生里多么有意思和可爱的事。
一个词语是“羌笛何须怨杨柳”句中的“杨柳”。柳真是个不得了的东西啊,从它的体态、性情到它所蕴藉的意象和习俗,实在是太多、太说不清了。古代有折柳送别的习俗,唐朝时这一习俗尤为兴盛;乐府中又有《折杨柳》的曲调,其歌辞多诉伤别之怨。诗句中“杨柳”
就是羌笛所奏《折杨柳》曲调。乐府《横吹曲辞·折杨柳歌辞》有云: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这里化用其意,说羌笛中虽然吹着折杨柳的曲调,可玉门关外,春风不到,杨柳不青,离人要想折柳寄情,又哪里有呢?一支“杨柳”曲子,寄托着多么丰富浓郁而又强烈深沉的怨情啊。就这样,遥远年代里的阳光穿过亘古如一的树叶,像一些游鱼,游过了我们的掌心……在时间的大水边,要如何拦阻一场知你知我或你侬我侬的好时光?他开口说:杨柳可以用来一试。
一个典故是班超上疏请归。据《后汉书·班超传》记载,班超自幼胸怀大志,愿效张骞立功异域。汉明帝时他出使西域,在西域活动达三十一年,恢复了西域对汉的内属关系,封定远侯。他年迈思乡,曾上奏章给皇帝,请求回到家乡,其中有“臣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之句。所以,以“玉门关”三字入诗,就十分含蓄而理想地写出了边地苦寒以及征人久戍不得归的乡思离情。我们不止一次地在那时的诗歌里看见“玉门关”这三个字,每每读到,每每惊心。玉门关啊,它是一只我们不小心掉落在唐朝的玉耳环,引得我们时时回头,一次次地寻找,不顾兜头而至的阵阵黄沙。
一个翻新是诗的末句“春风不度玉门关”。本来的意义里有这一层:以玄宗为代表的唐代最高统治阶层不思国业,沉湎于歌舞升平,日夜斗鸡走马,至于民瘼则置于脑后,更谈不上念及玉门关外、守边卫疆的征人了。他在最初下笔时也没想到这一句居然成为了一颗蒲公英,飞过重重岁月的关山而遍开无数:后人为了表达新的时代风貌,反其意而用之,写了很多“春风已度玉门关”之类的诗词,将原句中“不”改为“已”、“又”、“早”等等,其例多多。可全部又似一拨又一拨农家春天的翻地套种,到夏到秋,一茬一茬,也不少,也不糟,就是比不过最初那一茬的嫩细青葱。
最后还有一则趣闻,说的是明代文学家解缙巧改《凉州词》。解缙文思敏捷,且善书法。一次,皇帝命他在折扇上题写《凉州词》。他一时大意,竟将首句“黄河远上白云间”的“间”字漏写了。情急之下,他灵机一动,对皇帝说:“陛下,这不是王之涣的《凉州词》,而是我根据他的诗重填的一首词,叫做《凉州》,请允许我念给您听:黄河远上,白云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皇帝听后,大加赞赏。这则趣闻有好几个版本,都无从考证,显系后人杜撰无疑,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人们对他的诗歌的喜爱。
唉,一个诗人,吃得也不好,可身体究竟有多少能量和悍气,可以供他(她)淌成滔滔江河,泽被四野?他的一首绝句,七言、四句、二十八字,一分一分春,二分二分尘,看起来一片寂静,吟起来一片大音,侧耳听水上粼光斜斜地轻愁,从天空到大地,所有的声音停住,如同一片等待的羊群,如同黄河入海流一样自然,平易,竟然并不寂寥,内里所存贮的信息量是如此之大,有着这么多的说道,这么多叫人着迷的故事和谜面,迷药一样,灌给我们,昏昏睡去,不知今夕何夕。
这个春天,杨柳又青,远走的那些事物一一归来,像那条河流的返头重来,多么神奇!我们竟不能不一再拊掌感叹汉字的美丽了。
[诗人小传]
王之涣(688-742),唐朝诗人,字季凌,祖籍晋阳(今山西太原),其高祖迁今山西绛县。豪放不羁,常击剑悲歌,其诗多被当时乐工制曲歌唱。名动一时,常与高适、王昌龄等相唱和,以善于描写边塞风光着称。
王之涣出身于太原王家,为当时望族。从曾祖到父亲,王家虽然皆为官,但均为小官。不知什么原因,王之涣未走科举之途,而以门子调补冀州衡水主簿。不久辞官而去,在家过了十五年闲散自由的生活。后来他的亲朋好友觉得他这样一直沉于下层不是办法,便劝他入仕。后来补文安郡文安县尉,仍是一不起眼之小官职。他在职风清白着称,理民以公平着称,颇受当地百姓称道。谁料他竟以五十五岁之壮年,染病卒于官舍,葬于洛阳。
如此才子,可惜终不见用,天也不假其年。他的诗虽只流传下六首,但这寥寥数首,确为我国古典文学宝库的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