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喜欢这个人和他的诗——他的二线的诗,就是他不怎么知名的那几首。我一直觉得,一个像样的诗人,他的最好的诗几乎都是他的二线作品。譬如温柔敦厚的《赋得自君之出矣》,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可情意都有了。我不管他是个多大、多好的官,不管他曾辟引孟浩然为荆州府幕僚,提拔王维为右拾遗,连杜甫早年也曾想把作品呈献给他……更不管他写过什么样慷慨激昂的这抒怀那抒怀,这一刻,我只喜欢他假扮女子的怀人诗,沉进去,沉得好像中了毒。
说起来,唐朝是个很爱追风尚的朝代,男人崇尚戴花、熏香,女人喜欢穿男人衣服,皇帝们热衷打马球……唐朝在好长的时间里都好像这样一个男人:没有恶心人的好斗、耍宝,只有宽博的笑意和醇厚的歌声,似乎他拥有所有世上最美好的东西。作为那个时代的超级大国,唐朝引领着东亚乃至泛亚洲地区的潮流风尚。既然追求时尚,注重风度自然就成为必要的生活内容之一。譬如唐明皇李隆基就很注重风度,当他有幸见到“诗仙”李白时,第一眼发现了这是个矮个子,第二眼就觉出这个矮个子的风度不俗,以及举止之间的气宇轩昂,为此,这位皇帝大人还暗中自卑了一次。总之,唐朝是个重表又重里、要里光外也光的时代。而皇帝任命他为宰相的原因有一点是因为他的风度翩翩。虽然两人君君臣臣的共事很多年,但每次见到他,唐明皇总像喝了普洱茶或是泡了温泉浴一样神清气爽,感觉舒坦。即使后来他因为跟他天天抬杠,被降职成了地方官,他还是时时不忘他的风度。
每当有大臣推荐人才,他总是先来一句:“风度得如九龄否?”在他的心目中,他俨然是风度的代名词。
这样的一名美男子,一辈子在牡丹一样的唐代的花季中度过,自然轩昂不凡,还正直,还有才,还温柔……看看他的月下思人,我们就有些被他迷惑了。
看这一首《望月怀远》: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不消说,这是一首怀念远人的诗。起句意境雄浑阔大,和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鲍照的“明月照积雪”,谢朓的“大江流日夜”以及作者自己的“孤鸿海上来”等名句一样,看起来平淡无奇,没有一个奇特的字眼,没有一分点染的色彩,脱口而出,却自有一种高华浑融的气象——一大幅的镜像,那么蓝,那么光滑、自在和安静。这一句完全是景,点明题中的“望月”。第二句“天涯共此时”,即由景入情,转入“怀远”。前乎此的有谢庄《月赋》中的“隔千里兮共明月”,后乎此的有苏轼《水调歌头》词中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都是写月的名句,其意旨也大抵相同,但由于各人以不同的表现方法表现在不同的体裁中,谢庄的是赋,苏轼的是词,他的是诗,相体裁衣,各极其妙。在两句诗里,他的月亮升腾成了一种原型意象和一种集体无意识,把我们笼罩了,似乎轻轻吹一口气,就将诗题的情景一起全部收摄,却又毫不费力……这仍不脱他作古诗时浑成自然的风格。
从月出东斗直到月落乌啼,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诗中说是“竟夕”,亦即通宵。这通宵的月色对一般人来说,可以说是漠不相关的,而远隔天涯的一对情人,因为对月相思而久不能寐,只觉得长夜漫漫,故而落出一个“怨”字。这样一个小小的转折,诗就从对面飞了来——多情人怨恨着这漫漫的长夜,对月相思而彻夜不得入眠。这一声“怨长夜”,包孕着多么深沉的感情。而三、四两句,就以怨字为中心,以“情人”与“相思”呼应,以“遥夜”与“竟夕”呼应,上承起首两句,一口气贯了下来。这两句采用流水对,文气畅达无阻,读起来舒服。
竟夕相思不能入睡,怪谁呢?是月亮太亮?是啊,它刺痛的亮,就像是爱情一样;是屋里烛光太耀眼吗?也许吧。总之,是亮,到处都被月华给泡了起来。于是灭烛,披衣步出门庭……唔,为什么光线还是那么明亮?在那中天上,不升也不落,竟然连一个暗地都找不到,去静静地想一点心事。天涯共对的一轮明月竟是这样撩人心绪,像雨水一样打湿了夜晚,使人见到它那姣好圆满的光泽更加难以入睡,而怜惜起自己月亮一样饱满滋润的身体。夜已深了,气候更凉一些了,露水也沾湿了身上的衣裳。这里的“滋”字不仅是润湿,应该也含着滋生不已的意思。
“露滋”二字写尽了“遥夜”、“竟夕”的精神。“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两句细巧地写出月光的可爱,也写出诗人寄意的寥远和深细。
相思不眠之际,有什么可以相赠呢?一无所有,只有满手的月光散发出梨花一样的芳泽。这月光饱含我满腔关不住、打不开的心事,可是又怎么赠送给你呢?还是睡下好了,睡了也许能在梦中与你见上一面。“不堪”两句,构思新巧,意境幽清,没有深挚情感和切身体会,恐怕是写不出来的。这里诗人暗用晋陆机“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两句诗意,翻古为新,悠悠托出不尽情思。诗至此戛然而止,却情思无已。而一对一对有幸看了这诗句、却晚了三生的神仙眷侣就在这情思无已里,被一场一场的风吹得白发苍苍了。
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他的这一首《赋得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赋得自君之出矣》是乐府诗杂曲歌辞名,“赋得”是一种诗体。
他取古人成句作为诗题,所以题首冠以“赋得”二字,翻出新意。首句“自君之出矣”,即拈用成句,明白如话。而哪一种艺术形式到了最好不是明白如话?
官人离家远行而未归,表明了一个时间概念。官人离家有多久呢?诗中没有说,只写了“不复理残机”一句,发人深思:首先,织机残破很久,表明官人离家已很久,女主人长时间没有上机织布了;其次,如果说,人去楼空给人以空虚寂寥的感受,那么,君出机残也同样使人感到景象残旧,落寞冷清;再次,机上布织来织去,始终未完成,它仿佛在诉说,女主人心神不定,无心织布,内心极其不平静。
仿佛每一对都莫不如此:越是遥远或是有阻隔,渴望会合的念头就越是热切。而下面的比兴手法则更进一步描绘出了她心灵深处张挂的图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古诗十九首》中,以“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行行重行行》)直接描摹思念中的她的形象,写得多么如在眼前。在这里,他则用皎皎明月象征她情操的纯洁无邪和专情如一。她朝朝暮暮都在思念,容颜都憔悴了,如刚刚圆满的月,逐渐成了缺。“夜夜减清辉”,既含蓄婉转,又真挚动人,像爱人走后,牡丹也仿佛了灰烬。比喻美妙熨帖,想象饶富新意,故事像桃花一样醉去。叫人无端地想到她举着烛台从木楼梯上走下来,黄黄的、清凉的光线,像一株株古诗中的长叶植物,闲来无事,就出土冒芽在窗后,又绿云盈盈,似是而非地开出来,渐渐地,蓄满了丰足的思念之水,而每一片水中都有可能安置着一个忧伤而略带哀艳的月色之地,沉默不语,美满而缺憾,每每其时,我们什么也不想带到梦中,爱情或者新衣服,或者什么感冒般缠绵着的、含蓄和热烈的爱的轻伤。事实上,最好的东西都是独自享用的,没有什么可以公开和众乐的阙歌,一如世间每一对无论十八还是八十岁的爱与哀愁,今天沧海,明日桑田,总是繁华明灭,如此这般。稍微设想一下,我们就已止不住哽喉。
整首诗简约守拙,内敛仁静,似乎早晨出水小荷零落的芳香,而他们的手、我们的手,那些、这些来不及的长亭短亭,小心翻动那些芳香如同翻动纸上的罗裙,还一丛一丛耐心收割、传递和谨藏,竟无一失误——没有,没有一个版本不一样,每一个字和句读都一样。不可能有误,这样切近得好像掏自我们自己肺腑的诗不像是杜撰的,而千年以前,一定有某一个冬天的满月之夜,有一个人抱着琴弦,和另一个人寂听悲欢。那是他,和他的爱人,相互的镜像,像一枝簇新的竹箫,哀愁和小小欢喜地发出清静的绿香。
这使我们想到,我们思念我们的爱人时,和他没有丝毫的分别。
只是我们表达不如他这么好而已——它的句式这么普通,意思却好到十分。我们只能抄了他的,给爱人发个短消息说:我和他写的她一样地思念着你,人瘦了,也工作不下去。他也就腼腆,也不善表达,只回个:我也是。我们都这么内向这么害羞,而他,代替我们,都说了。
喏,就这样,自从他走了,我们就没有读到过这么自然如同现代语的诗,绝好的情诗。如今的我们,不要说读,连想一想他的力气也没有了。
[诗人小传]
张九龄(678-740),唐朝诗人、政治家。又名博物,字子寿,韶州始兴(今广东韶关)人,唐朝有名的贤相。一直为后世人所崇敬。
他出生于官宦世家,聪慧能文,弱冠参加科举考试获中进士,为秘书省校书郎、右拾遗、左拾遗。他曾上书唐玄宗李隆基,主张重视地方官人选,纠正重内轻外风气;选官应重贤能,不循资历。后因与主政者不合,一度辞官返回家乡。在他去世后,曾被其预断为“必反”
的安禄山发动了“安史之乱”,从而导致唐朝迅速从“全盛”走向没落。
张九龄诗歌成就很高,独具“雅正冲淡”的神韵,对岭南诗派的开创起了启迪作用。他才思敏捷,文章高雅,诗意超逸,所作《感遇》、《望月怀远》等更为千古传颂之诗。有《曲江集》二十卷传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