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5月8号,距第一天来到这已经四年又3个月零8天。
这时的他正坐在一辆带斗篷的货车上,身上的藏青色粗布衣上沾满了在鱼塘撒网时沾上的肥沃黝黑的泥土。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颠簸着,朝着充满活力的正午的阳光的方向开去。沿路都是成片的农田,现在正值夏季,是一年中禾苗生命力最强盛的时候,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青翠欲滴的农民们的宝贝。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适应这里的生活,反正就是适应了。从那个遥远的都算不清隔了多少个年轮的时代,以一种独特的不可相信的方式来到这里,他都不能分辨这一切是不是真实地在发生。这让他想起了儿时书里说的一个叫庄子的人说的话:“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他想了想,不禁笑了笑,管他什么真真假假,或许这是上天的安排呢,毕竟在那个时代,他有太多的不幸,现在的生活未尝不是一个更好的结果。
“嘿,惜言,想什么呢你?笑的那么开心。”同行的黑子用他粗壮的胳膊碰了碰他。
“没什么。”他回答。
“惜言”这个名字是他到这里一个月后自己改的名字,意思是少说话。刚到这里的时候,他的一举一动显得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人们总是用异样的眼光打探着他,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渐渐地,他也就不爱说话了,所以才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但黑子还是嫌这个名字太文绉绉,不适合庄稼人。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觉得好听就好了。
是的,她,一个叫陈小意的女孩。惜言喜欢看她穿着小碎花裙跑到他身边来撒泼;喜欢看她趴在桌子上睡觉然后流口水的样子;喜欢她在电脑面前工作时一副闲人勿近的臭鱼脸;喜欢她说他的名字好听,一遍一遍地喊着“惜言、惜言”,然后自己咯咯地笑起来。他觉得陈小意有精神分裂症。精神分裂症,临床上多表现为突然兴奋、冲动,言语凌乱,行为紊乱,片断幻觉和妄想。这个名词是在两年前,惜言好不容易学会了现在的文字,在村里一个医科大学生的本子里看到的。这和她很像,是特别像。可即使是这样,惜言还是喜欢她。
四年前,当惜言带着满身血迹从陈小意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很多东西仿佛就已经注定了。
惜言和黑子去的鱼塘离村子并不远,不一会儿车子就到了村门口。黑子把车在入村的第一个分茬口停住,把脸转向惜言说道:“今天就到这了,你小子好好回去吃顿饭,休息一下吧。明早我在这等你,咱俩一起去收渔网。”
惜言点了点头,对黑子笑了笑,下了车径直朝左边的一条小道上走去。
“这家伙,跟个哑巴似的。”黑子嘴里嘟哝着,一边踩着油门把车开出老远。
惜言沿着长满野草的小路走着,炙热的太阳把大地烤得跟蒸笼一样,四周都散发着燥热的气息。他走进路尽头的一栋青瓦房里,并不打算吃饭,只是匆忙地洗个澡,想快点睡一觉,今天他真的太累了。为什么不吃饭呢?或许是因为他太累了吧,或许是因为他嫌自己做的饭不好吃,也或许是因为她不在这。陈小意四天前去了省城,说是要联系出版社出版她的小说,要半个月才回来。洗完澡的惜言躺在床上,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
Two初相遇
第一次见陈小意是在惜言昏迷了许久之后,那时的惜言还是个从外来的“怪物”。
“请问小姐,此地为何处?”当惜言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醒来的时候,看着周围陌生怪异的一切问着陈小意。
“哎呀妈啊,你终于醒过来了。”陈小意像是中了大奖似的跳了起来。
“小姐为何这般如此?在下着实惶恐,敢问这是何处?小姐又是何人”?
“说的是什么鬼,你不会脑子烧坏了吧?你才是小姐,你们全家都是小姐。”
惜言嘴巴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陈小意此刻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手里端着一碗粥回来。“来,这么久没吃饭你肯定饿坏了吧,快把粥给喝了。”接着把惜言扶了起来。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惜言一边喝粥,一边不停地向陈小意询问你是谁、这是哪的诸如此类的问题。陈小意的统一回答就是“你丫的能不能好好说话。”
几天之后,惜言已经能够自己下床行走了,陈小意用他并不能听的太懂的语言告诉他医生说只是点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对于这个世界惜言有太多的不解和疑惑,在陈小意照顾他的期间,惜言不遗余力地表现了自己勤学好问的一面。
“敢问小姐,医生是何物?”
“我叫小意,不叫小姐,再喊我跟你急。医生,医生就是医生啊。”
“小??????小意,敢问这是何处?”
“这是陈家墩啊。”
“敢问在下是如何来到此处?”
“我是在村后的山脚下发现你的,看到你的时候你穿着奇怪的衣服,浑身都是划痕,我还想问你怎么来的呢。”
“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此处距都城大约要几天路程?”
“都城?是北京吗?那可远着呢,坐火车差不多要30几个小时。”
??????
也就是在这几天之后,陈小意得出了结论:这丫的不是穿越了吧,搞什么鬼。对于一个业余作家来说,穿越这种席卷中国大地万千少男少女心得狗血情节已经不稀奇了,可是发生在自己眼前陈小意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要不,就是这人疯了,得了臆想症。
“你丫的从哪来?你的亲人、朋友呢?记不记得家里的电话号码啊?我好给你联系。”
“我的亲人、朋友?????我已经没有亲人朋友了。”
“唉,跟我一样是个孤独狗,看你样子也是找不到家了,我叫陈小意,是这个村的小学语文老师。得了,看在你跟本姑娘一样孤身一人,本姑娘就行行好暂时把你收留吧。不过你最好快点想起什么来。”陈小意无奈地看了看惜言。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小意完全充当了一个好妈妈的角色。一点点地给他介绍这个世界,介绍陈家墩,也介绍她自己,最后,还开始教惜言识简体字,说普通话。这对于她来说,不知道要存多少的耐心。惜言也在这份耐心下慢慢地接受和融入这个不一样的世界。
Three
生命中有些人与我们擦肩了,却来不及遇见;遇见了,却来不及相识;相识了,却来不及熟悉;熟悉了,却还是要说再见。惜言觉得,上天对他还是不薄的。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抛弃他。他在陈小意的帮助下,在几个月后开始了新的生活。他平常就跟陈小意的朋友黑子学打鱼,有时也到村里小学帮陈小意上古文课。惜言也知道了陈小意是村里的小学语文老师,现在住的房子是学校给她搭的教师屋,知道陈小意从小就很聪明,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县里的免费师范。陈小意每天都乐哈哈,不时地跟惜言开玩笑,惜言也不觉得她闹,就由着她。不过作为村里唯一的语文老师,陈小意实在做得很不称职,老是把学生交给惜言,然后自己偷偷地睡起懒觉来。
神秘的江南水乡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也总能保留属于它的那一份独特的印记。对于陈家墩这个环山绕水的小村来说,在历经无数个生存与死亡的轮回之后,有些东西经过历代人的传送保存了下来。比如这里的人很多以打鱼为生,比如这里端午节的时候不吃咸鸭蛋,比如这里有一年一度的采莲节,比如村里的那座庙??????
一年一度的采莲节在每年的8月份,这是陈家墩每年的盛大节日,特别受年轻男女的喜欢。在这一天,村里的未婚男女可以把采摘的莲子当做定情信物给心仪的人。采莲子,这是陈小意最爱干的活。“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是洁白的莲花的品性,莲子是莲花的果实,自然也是高洁的。采莲节这天,陈小意拉着惜言报了名。村里的干部起初不太同意,惜言是个外来人,不知根不知底的,最容易引发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小意只能找来黑子作担保,黑子是村长的儿子,这才让惜言有了参加的资格。
“呆子,采莲子你总会吧,不用我教吧。”
“会会会。”采莲节这天他们起了个大早,踏着未干的露水来到了莲池旁,此时,池岸边挤满了来参加的男男女女,还有许多看热闹的妇女和小孩。不一会儿,采莲就开始了。在规定的地半个小时里,各自采莲,最后会评出采莲最多的人,年轻姑娘还可以报名参加莲花仙子的比赛,由现场的男子投票选出。经过了一夏的灼烧,此时莲池的水只刚刚过膝盖。陈小意一下水就咯咯地笑了起来,顾不得采莲,抓起一把淤泥就向惜言扔去,惜言的衣服此刻已经被淤泥染得不成样子。
“呆子,看招。”
“别闹。”
“就要就要,好不容易玩一回。”
“你小心摔了。”说着拿起一块淤泥也朝陈小意扔去。双方这样一来一去玩的不亦乐乎。
“啊!”陈小意一个趔趄,身子微微倾斜。惜言连忙跑来用手扶住,
“哈哈,逗你的,谁叫你扔的那么狠,看不出来啊,呆子。”陈小意用手敲了敲惜言的左肩。
“不是你说要好好玩嘛。”惜言瞪起了一双闪亮的眼睛。
“好好好,你对你对哈哈。我要吃莲子,快采快采。”转过身对着旁边采气莲子来,脸蛋儿印得绯红。
惜言觉得陈小意今天特别可爱。平常的她虽然很大大咧咧,却不曾这么开心的笑过。天空是沉碧的,阳光像是温柔的海绵抚摸着采莲人的肌肤,旁边的柳树迎着快活的风跳了起来,迷醉在这风景里。陈小意低着头,洁白的小手仿佛柔弱无骨,却用力的掰着莲蓬。水灵灵的大眼睛顽皮地眨着,鼻子微微上翘。满池的莲香混杂着泥土的气息像一坛气味清新的古酒,飘到惜言的身边,仿佛要把他给灌醉。莲塘里的人采着莲子,也采着人心。
four
人的一生,有太多的秘密要埋在心底,直到遇见那个对的人才说。
夜渐渐深了,陈小意刚刚批改完学生的作文便坐在院子里剖起上午摘的莲子。今天惜言下厨,说是感谢陈小意帮他洗今天沾满淤泥的衣服。然而他并不拿手,最后只能做21世纪的人都会的一道美食——煮泡面。陈小意下课后从小卖部带回了一瓶白酒和一袋花生米,说今天要和惜言喝一杯,惜言也不反对,就依着她。面煮好了,陈小意大口大口地吃着,惜言不紧不慢地把酒斟满。
“来,为我们的相识干一杯。”陈小意拿起酒杯碰了碰惜言的杯子。两人这样一来一回不知道喝了多少杯,眼看一瓶白酒就要空了。惜言酒量很好,并没有多少醉意,倒是陈小意这时已经有些东倒西歪,坐都有点坐不稳。
“哎,我问你哦,天上的星星是会变化吗?”陈小意拉着惜言的手说道。
“万古星辰,历来多是处于变化之中。”
“那是越来越多,还是变少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惜言晃了晃头。
“我告诉你哦,是越来越少。”
“为什么?”
“你没听说过吗?人的每一次离别,天上的星星都看的到,它们会被人的离别的伤痛感染,然后留下伤心的泪水,渐渐陨落。”
“为什么没有问过我?”
“问你什么?”
“为何来到这里,我又是何人?”
“有什么好问的,我不了解你的过去,不照样和你相处的好好的吗?真不明白,为什么人们都以为了解了一个人的过去,就可以更加接近真实的他呢,相信自己眼前的这个人不就好了吗?”
“这??????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救我,让我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我也要谢谢你,让我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嗯?”
陈小意苦笑了笑。“你知道吗?我不想问你的过去,其实是不想回忆我的过去。我也是个被所有人抛弃的人。”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都忘掉就好了。”
“都忘掉,哪有那么容易,它们都深深地印在这里。”陈小意用手指着心口。
“那你愿意说给我听吗?”惜言拉过陈小意的手,一动不动的望着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现在的她像只受伤的小猫,需要有人安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陈小意一边擦着鼻涕,一边抹着眼泪,靠在惜言的肩膀上讲出了自己的故事。
“妈妈是从外乡来的,在嫁给我爸之前,她度过了这辈子她永远都不想回忆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以前的爸爸对妈妈很好,然而有些事情还是要发生的。村里有人从爸妈相识的那个乡镇打工回来,带回了很不好的消息。说遇到过妈妈以前的熟人,问到了关于妈妈的一些消息。然后妈妈的痛苦的回忆渐渐地在全村传开了,后来爸爸也知道了。我不知道爸爸对妈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那天晚上爸爸很生气,到处摔东西,妈妈只有不停的哭。”
“你让我在别人面前怎么做人,娶一个吧台小姐做老婆。”
“我也是逼不得已啊,那时候父亲病重,我只能想尽办法筹钱。”
“那你当初为什么不给我说清楚?让我蒙在鼓里这么多年?”
“我以为这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不是要紧的事,村里人都说,吧台小姐很多都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你说,你是不是干了对不起我的事。”
“没有,我绝对没有。”
“别狡辩了,大家都知道你的破事了。还说女儿不是我的,我说当初你怀孕怎么那么快呢,合着这不是我的种啊。
“我没有,我没有。”母亲歇斯底里地喊着。
“明天我们就离婚吧。”父亲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当天晚上母亲就自杀了。母亲死后,父亲也变得不像从前了,经常不着家。那时的我只有5岁,有时没人给我做饭,我就只能饿着,或者去村里的地里偷点儿瓜果。14岁那年,父亲一天晚上喝醉酒跌进河里也死了,我就一个人了。这么多年来,我是靠村里的补贴还有一些村民们的帮助才活下去的。有时候我会想,爸爸到底爱不爱妈妈呢,如果爱的话,为什么要在乎她的过去,现在的她难道不值得他好好珍惜吗?
“每个人都有一段潮湿的不愿想起的记忆,失去这段记忆,有的人看你仿佛像隔着一块沾满灰尘的玻璃,总想把它擦净,等到终于看清了玻璃的那一头,却没了之前的那份期待。然而只要心里的爱足够,恐怕也不会在乎她的过去吧。你??????会在意我的过去吗?”
“不!不会的,永远不会的!”陈小意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
月上中天,皎洁温柔,柔和的月光把夜晚烘托出一片平静与祥和,月亮的光落在树丫上,落下斑驳的黑影,零星的像是碎条儿挂在树丫上一般。他不知道这样一个女孩是如何在那一阵阵的饥饿里挺了过来;是如何将痛苦埋在心底,把最快乐的一面给别人看,是如何努力地一个人在这个世界生存。陈小意枕在惜言的肩上沉沉地睡着,惜言就这样看着她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