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昆阳到了。”当阴伯发现阴家二公子出现在送行的马车里,没把他这把老骨头给吓出病来,由于已出发多日,阴兴又坚持同往,阴伯也不敢违背这小主子,只能由着他发号施令。
“恩。”阴兴单手掀开帘布,便刺啦啦跳了下去。
我挽起晃动着的帘布,唏嘘着望向外头——这里就是刘秀初试锋芒的昆阳城?现在是公元十八年,公元二十三年,这里将会爆发史上赫赫有名的“昆阳之战”。而现在的昆阳,还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你还不下来?”阴兴不悦的看着我,用力扯过我怀里的行李,利落的扔给了阴伯。
我顿时气绝,行李里有我救命的盘缠,阴兴这小子恐怕就是猜到这点,所以拿走它防我逃跑,他心思之慎密,实在让人汗颜,他真是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孩子,莫非也是穿来的?
“再不下来,你就留这儿发呆吧,我可饿了。”阴兴露出狡异笑容,潇洒的扭头便走。
“等等!”我肚子早饿的慌了,这些天来净吃干粮,那又硬又冷的胡饼、炸油饼已勾不起我任何食欲,很是想念香喷喷的煮食。
阴兴则极其不屑的扫了我一眼,大步朝饭庄走去,也不管我跟不跟得上。
很快,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就坐落在我的眼前,东汉极为讲究饮食文化,所谓“凡进食之礼,左肴右被,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脍炙处外,疏酱处内,葱片处右,酒浆处右。以脯俗置者,左朐右末……”。固然,这桌佳肴看起来极其的华丽和奢侈。
“阿若,你的手在抖——”
我难道能告诉他,小女子我因为太饿,看到美食,便神经中枢机能失常,故而手脚抽搐?显然不能!于是我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舀起大口的肉汤。
老实说,这时期的食物其实算不上美味,就说佐料也只盐、酱、豆豉、糖、蜜、曲、醋而已,但是饿极了便什么都好吃,我才急切的盛起热饭往嘴里送,却发现阴兴和阴伯都愣愣的看着我。
“饭黍毋以箸!”阴兴故作老成的摇着头,开始戏谑我不懂礼节。
这顿饭从此刻开始,我便食之无味,他的意思是吃黍蒸的饭用手而不能用箸,可汉朝的规矩烦冗,我原本了解的便仅是皮毛,总能被揪出这样那样的毛病来,还让不让人活啊!
过了昆阳,我们便开始继续北上,孟津,据说已经不远了……
“老人家,今天城里怎么这么热闹啊!”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今儿个我们郡掾大喜,自然是举城欢庆!”
这里是颖川父城,洛阳就在它的西北向,我们路过父城时,发现这里的百姓皆面露喜色,城中张灯结彩,原来是官吏大婚,郡掾是副官佐或官署属员之类的官员,而区区一名郡掾能这么深入人心,必定有过人之处。
“二公子,天色已晚,看来我们要在这里耽搁一宿了。”
“恩。”阴兴闷哼了一声,眼眸直望着前方,远的辨不清他在想什么。
望着街道边挂满灯笼,红彤彤的十分刺眼,我突然觉得心酸,大概是太过想家,可为什么我觉得如此压抑,就好像心口压着一块巨石,堵得我呼吸困难?
寻了客栈住下,我便提议到父城四处转转,好沾沾喜气,其实我是难以淡化突如其来的酸涩,打算就今夜逃走,连日来,我已是费尽心思,才偷偷留了些银两在身上。这时候以金、银、铜、龟、贝等为币材,虽然朝廷已经废除了大小钱,却以重五铢值一钱的货泉和重二十五铢值二十五钱的货币两种并行。如此繁复的币制,听说连颁布此令的皇帝王莽也不知怎么算,反正我是完全不晓得如何折算,便只留了些银子。
一想到就要找到刘秀坟地理位置,心里那股四处流串的郁气稍稍舒缓下来。
“你去是不去?”我可怜兮兮的望着阴兴,奢望他这个小恶魔能够大发慈悲。
“阿若真想去?”
“恩。”我忙不迭的点头称是,就差点到抽筋了。
“那——好吧。”
于是,留下其他人看守行李,我、阴兴及阴伯三人用过晚饭,便走在了父城的街道上,父城街道甚宽,两侧皆是木架庑殿式阁楼,大多为两层,偶有三楼已为居高者,分布有各色店面。仔细看,我发现楼房屋顶所用砖瓦更胜新野阴家,均有各式卷云图纹,看来自古流传的秦砖汉瓦所言非虚。
“二公子,这街上是越来越热闹了,我看还是回客栈吧,明儿一早还要赶路呢。”
“恩,阿若——阿若?”
当阴兴阴伯四处找我的时候,我已经趁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经过之时,没入人群,顺着大家走动的方向走远,只觉得心跳飞快,像是犯案得手后的紧张感。
“你这丫头,怎么不站好来,队伍都给弄散了!”
两侧百姓夹道贺喜,乱串着的我被人群挤入迎亲队伍当中,正想离开,却被前头老嬷嬷给推了回去,四下瞧了瞧,才发现送亲队伍里的丫头均穿着暗红色深衣,我恰巧也是,大概这个嬷嬷以为我也是丫头之一,便训斥我要好好走路,我正要解释,扭头瞥见阴兴焦急的身影正四处张望,忙垂下头顺着嬷嬷指的方向朝前走去。
“你们随我去新房!”
“是!”
我怕引起队伍骚乱,就这么阴差阳错的进了府门,那嬷嬷大手一挥,示意我们都跟上,我见周围全是家丁,也不敢乱来,只好随大部队走。
“你们两个就在门外候着。”
于是,我和另一名年幼丫头便呆在门外,待嬷嬷进了屋,我便寻了个借口离开,沿着来时的路走,在离大门不到十米距离的地方,突然被人喝住:“赶快把这盅酒送到前厅去!”
我被动的端过盏盘,见一名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严肃的指了指背后,我只好转身朝灯火通明的宴客厅走去。
“快给我!”我才走到前厅门槛边上,一个白发长者便接过盏上那盅酒,递给了另一个妇人。
我本应就此离开,可却突然产生一种浓浓的依恋感,隔着人群,远远看到新夫、新妇携手而来,隔几案相对跽坐,两侍者随其后,跽坐在夫妇斜侧方,案上摆着一些食物。
那名白发老者起身开始诵读赞词:
惟天地以辟
万物滋养于斯
日受其精
月润其华
天理之奥含于其中
人以婚姻定其礼
三牢而食
合卺共饮
自礼行时
连理成
比翼具
虽万难千险而誓与共患
纵病苦荣华而誓不与弃
四周一片安静、庄重,诵赞毕,新夫新妇举手齐眉,朝父母八拜,再夫妻对拜,随后开始行“共牢而食、合卺而饮”之礼。侍者为夫妇夹一菜,夫妇尝一口,如此直至三菜尝遍。接着,侍者为夫妇斟酒,夫妇并非饮之,只漱口之后即吐出。
我并看不清那对新人的模样,只觉得那新娘发髻上别着的步摇和金胜十分晃眼,胸口愈加闷热,许是这里人多引起的燥热,纵是稀奇汉代婚礼,我也看得差不多了,于是便转身朝大门走去,才扭过头,便看到阴兴凝重的脸,他怎么也来这了?
我连忙没入暗处,见他一直杵在门口,想是从大门出去是不大容易了,不如找到这府里的后门溜走的好罢。
于是我沿碎石小道走去,本以为顺着这些弯弯转转的路总会绕到后门,可我兜了许久,还是在竹园里打转,我无奈的倚着一株竹子,当务之急只能找个人问路了,可兴许是大伙都忙于婚礼,后院里居然空无一人,只暗暗传来前院的钟乐声,笼下沉沉的月光,越发的凄凉。可明明是喜庆的婚礼,我怎么会觉得凄凉呢?
我缓缓蹲下,怀抱双膝,把头缓缓埋下,静静的回想所发生的一切,可眼前总闪过他的脸,那么的清晰,却又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