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李本来以为要和玛丽安共度良宵,会折腾到很晚才能回去,可惜事与愿违。他开车来到新罕布什尔州时,才刚刚十点。李突然发现手机里有条语音短信,是国会议员发来的。议员的声音慢吞吞的,无精打采,俨然偏头痛又犯了,他说希望明天早上李能过来一趟,有新情况需要商议。李决定今晚就过去一趟,议员一定会很高兴的。所以,李并没有下国道向西行回吉迪恩,而是一路朝北奔向拉伊。
十一点整,李把车开到了议员家门口的小路上,车轮碾过铺在路上的白花花的贝壳碎片。议员家的房子是一座典雅的乔治王朝时期风格住宅,前面是圆柱门廊,白色的房屋坐落在一片碧绿的草地上,房前有个院子,高高的照明灯把院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议员的双胞胎女儿正和她们的男朋友在院子里玩槌球,他们光着脚在草地上跑来跑去,高跟鞋就放在了小路边,旁边还放着细长的香槟酒杯。李从凯迪拉克车里下来,站在路边,看着他们嬉戏玩耍。两个女孩皮肤黝黑,穿着长裙,但身手都很敏捷。一个女孩弯下身要挥动木槌,她男朋友突然跑过来,从后面环住她,看似在帮忙,实际上是趁机吃吃豆腐。空气中弥漫着女孩们的笑声,像欢乐的浪花在海上跳跃。看着这一切,李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光。
议员的两个女儿都很喜欢李,她们一看见李走过来,就抢着跑过去迎接。凯莉抱着他的脖子,达莉亲了亲他的侧脸。两个女孩都二十一岁了,黝黑的皮肤透着健康的气息,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可李心里知道,她们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酗酒,厌食症,甚至性病。李一一拥抱了两人,跟他们开玩笑,又说如果有空就出来跟她们一起玩槌球。但事实上,和她们肌肤接触让李感到毛骨悚然,虽然她们看起来细皮嫩肉,可身上又酸又臭,就像包了层巧克力的蟑螂。姐妹俩中的一人嘴里还嚼着薄荷糖,这肯定是为了掩盖她嘴里的臭气--要么是烟味,要么是大麻味,要么是男人的体臭。即使能和她们姐妹俩一起上床,李也宁愿选择和玛丽安一个人上床。在李的眼里,玛丽安还是那么纯洁,她的身体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处女之身。她肯定只和伊格一个人睡过,而根据李对伊格的了解,那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伊格可能每次和玛丽安同床共枕都要用床单把两个人隔开。
议员夫人在屋门口跟李打了招呼。议员夫人身材矮小,灰白的头发像羽毛似的散在头上,在肉毒杆菌的作用下,两片薄薄的嘴唇僵硬地挤出个微笑的表情。她拍了拍李的腰。这家人都很喜欢跟李肌肤接触,不论是议员夫人还是双胞胎女儿,甚至议员自己也乐此不疲,仿佛李是能为他们带来好运的吉祥物,招财猫什么的--确实,李就是他们的吉祥物,他自己心里明白。
“他在书房呢,”议员夫人说,“他看见你一定很高兴。你知道他为什么叫你来吧?”
“我知道,头痛?”
“很严重呢。”
“没事了,”李说,“别担心,我不就是专门来治头痛的吗。”
李知道书房在哪儿,径直走了过去。他敲了敲推拉门,没等里面的议员回话就推门进去了。屋里没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电视机里的光亮。黑黢黢的屋里,议员坐在沙发上,一条折成长方形的湿毛巾搭在眼睛上。电视里正在播脱口秀《温室》,虽然电视静了音,可李清清楚楚地看见泰瑞·派瑞斯坐在桌子后边,正采访一个骨瘦如柴的英国佬,那人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可能是个摇滚明星吧。
议员听见门的动静,掀开搭在眼上的毛巾,看见李走了进来。他勉强抽动嘴角笑了笑,然后又盖上了毛巾。
“你来了。”议员说,“我本来不想给你发那条信息的,我知道你会担心我,你肯定今晚就会跑过来,可我真不想在星期五晚上打扰你。你看,我占用了你那么多个人时间。这么大好的时光,你该和一个女孩一起去镇上约会才对。”议员的声音轻柔而慈爱,仿佛一个弥留之际的老父亲在对最心爱的儿子诉说什么。李不止一次听议员说起这样的话,也不止一次在他遭受偏头痛困扰的时候赶过来照顾他。其实,他之所以会头痛,一般都是因为募集资金或民意投票出了岔子,而偏偏最近这种事接二连三地发生。虽然现在没几个人知道,但明年年初,议员就会宣布竞选州长,而对手是现任的女州长。上次竞选的时候,这位州长以压倒性优势赢得了竞选,但就任以来政绩不佳,民意支持率连年下滑。每次现任州长的支持率上升三个百分点,议员就开始惴惴不安,每次都得赶紧吞下几片布洛芬躺下休息。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对李无比依赖,等着沉着冷静的李给他支招。
“本来想着约会去的,”李说,“可她抛弃了我,你比她好多了,我不亏。”
议员呼哧呼哧地放声大笑。李坐在咖啡桌上,斜对着议员。
“谁出事了?”李问。
“州长的丈夫。”议员说。
李迟疑了一下,说:“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吧。”
议员又把盖在眼上的毛巾掀开。“卢·格里格病,很严重,刚查出来的。明天就要开个新闻发布会,而下周就是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了。是不是很糟糕?”
李本来还以为只是什么民意支持率下降之类的事,或者《朴茨茅斯先驱报》又登了对议员不利的消息(或者是议员女儿的负面报道--曾经不止一次出现过)。可这个消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需要一些时间来研究对策。
“上帝啊!”李说。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刚开始的时候是大拇指不停抽搐,之后就扩散到了双手。这种病通常都很突然,而且扩散速度很快,甚至不是按天,而是按小时算的,你明白吧?”
“嗯,我知道。”
两人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电视还在播放脱口秀节目。
“我初中最好的朋友,他爸爸就得了这病。”议员突然开口说,“可怜的老人啊,就坐在电视机前的安乐椅上,抽搐得像条鱼钩上的活鱼,还经常咳嗽。那声音,就像是他要被隐形人给活活掐死的感觉。我真为他们感到遗憾。我真不敢想象,如果我的女儿病了我该怎么承受。李,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为他们祈祷?”
当然不愿意。李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在咖啡桌旁跪了下来,握紧双手,开始等候祈祷。议员也挨着李跪在地板上,低下头开始祈祷。李闭上眼睛,集中精神,默默地在心里整理整件事的头绪。首先,这可能会提高现任州长的支持率,尤其是对刚参与到投票中的人而言--个人的悲剧总能在竞选的时候为候选人赢得几百甚至是几千张同情票。其次,女州长一直强调医疗卫生这一领域,这件事的发生,会使得医疗卫生这个冷冰冰的话题变得更加贴近人情。再说了,本来把一个女人当做竞争对手就很难,因为这会显得议员大男子主义,恃强凌弱。更何况这次的竞争对手是一位“模范妻子”,竞选的时候还照顾着家里病魔缠身的丈夫--谁知道这样一来会为她增加多少获胜的筹码呢?或许,这得看媒体怎么报道,从什么角度看待这件事。会不会有这么一个角度,让她处在一个不利的境地?应该有的。李想了想,肯定至少有那么一种解决方案值得祈祷--至少有一种方法可以“修理”这堆烂摊子。
过了一会儿,议员长叹一口气,表示祈祷时间结束。可两人都没起身,还是一起跪着,看起来交情甚好。
“你看我是不是应该退出竞选?”议员问,“为了面子而退出?”
“她丈夫生病是一回事,”李说,“她的政治生涯又是另一回事,这就不仅关系到她一个人,这关系到整个州的人民。”
议员微微一颤,说:“我为我的胆怯而感到羞愧。我唯一在乎的应该是我的政治理想。李,这真是傲慢的罪过。傲慢的罪过……”
“我们也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说不定她会主动下台,退出下次竞选,专心去照顾她的丈夫,这对你来说再好不过了。”
议员又是一颤:“我们不该这么说的,起码今天晚上不该这样,这实在是太不得体了。对那个男人而言,那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相较之下,我是否还要竞选州长是世界上最微不足道的事了。”他向前挪了挪,目光呆滞地盯着电视,舔了舔嘴唇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她真的主动退出的话,我要是不去竞选就是不负责任了。”
“噢,上帝啊,当然没错。”李抓紧附和道,“想想吧,要是你不去参加竞选,万一让比尔·佛罗瑞斯当了州长,那会是什么样子?他们就会在幼儿园推行性教育,给六年级的小学生发避孕套,讲课的时候动不动来句‘孩子们,知道’鸡奸‘是什么意思的请举手。’”
“够了!”议员发话了,可他是笑着说的,“算你狠。”
“这五个月你都不用急着宣布竞选的消息,”李继续说,“一年的时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人们才不会因为她丈夫生病了而投她的票。上一次竞选州长的时候,约翰·爱德华的老婆也是重病缠身,可这并没有帮他当上州长啊--啧啧,这反而还害了他呢,当时大家都觉得他为了当上州长、发展自己的事业,连老婆的生死都不管了。”这一刻,李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场面--一个女人在台上慷慨陈词,而演讲台的旁边,她丈夫坐在轮椅里不停地抽搐。这样的例子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会显得更加可怕。这是多么可怕的场景,谁会愿意在电视上连续两年看着这样的场面然后还给她投票?谁会愿意把票投给这样一个把竞选看得比丈夫的命还重要的女人?“人们会因为议题而投票,而非同情心。”这其实是个谎言,人们投票只是凭感觉罢了。不过这就是李“修理”这个政治事件的手段:利用州长丈夫的病,不动声色地置她于不利之地,让人们觉得这个女人冷酷无情,完全不像一个女人。总是有办法修理好一切的。“等你宣布参加竞选的时候,这些都是陈年旧账了,选民们早就想换换话题了。”
可那一刻,李不能确定议员有没有在听他说话。他眯着眼睛,斜着眼盯着电视。泰瑞·派瑞斯一下子跌倒在椅子里,开始玩装死。他的头仰着,以一种很不自然的角度。那个穿黑色皮夹克、瘦得皮包骨头的英国摇滚明星,开始在他身上画着十字架。
“你和他是朋友吧?泰瑞·派瑞斯?”
“嗯,其实我和他弟弟伊格更熟。派瑞斯一家人都非常好,他们对我来说和亲人一样,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派瑞斯家的人。”
“我看他们都倾向于民主党。”
“大家投票只会看朋友的面子,政党并不重要,”议员说,“我们可以和他们交朋友啊。”他冷不丁地戳了一下李的肩膀,好像灵感突发,完全忘了自己的头痛病。“如果明年能在泰瑞·派瑞斯的脱口秀节目里宣布竞选州长的事,那岂不是会很轰动?”
“没错,一定会很轰动。”李又附和说。
“有办法搞定他吗?”
“下次他来这儿的时候我约他出来,”李说,“然后在他面前替你美言几句,看看他会不会答应。”
“好啊,”议员说,“你去约他吧,好好玩,钱算在我的账上。”他叹了口气,又说道,“是你让我又打起了精神。我就知道,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而你就是我的福星啊,李。”他看着李,眼睛一眨一眨的,俨然一个慈祥的老爷爷,这样的目光要是放在圣诞节,简直就是圣诞老人的眼神了。“你看,李,你也不小了,你可以去当国会议员。过不了几年我这个位置就会空出来的,这是早晚的事。你可以试试看,你这么有号召力,长得帅气,人又诚实,而且你还是个有故事的人,你以前不是受了耶稣的感化经历过蜕变吗。这再合适不过了。”
“我没这么想过。我挺喜欢现在的工作--当你的左右臂。我觉得竞选议员不是我真正的使命,”李违心地说着,而且还恬不知耻地加上一句,“我觉得这不是上帝要我做的事。”
“真是可惜,”议员说,“如果你到政治圈里混,肯定前途无量,肯定能向上爬得很高。给你自己个机会--说不定你就是下一个里根总统呢。”
“哪里哪里,”李说,“我还是努努力争取当下一个卡尔·罗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