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时候,玛丽安身穿一条运动裤和一件松垮垮的连帽衫。她的室友也在,是一个亚洲女孩,长得像个粗壮的男人,还神经兮兮地一直偷笑。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边走还边打手机,说话声音像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听着就很难受,但她自己倒是乐在其中。
“你这玩意儿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啊?”李说着,倚在玛丽安的衣柜上,气喘吁吁地擦着脸上冒出的汗。之前玛丽安的父亲让他带了一个小推车--幸好他带了。他把衣柜绑在小推车上,磕磕碰碰地推上了十七级台阶,途中有两次差点翻车,可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安全抵达。“里面是铁甲做的内衣吧?”
玛丽安的室友瞥了一眼,说:“铸铁做的贞洁带吧。”说完爆发出一阵嘎嘎的笑声,跟鸭子叫似的,然后又走开了。
“我还以为你的室友已经搬走了呢。”李看那个女孩走远了,这才说道。
“她和伊格走的时间差不多,”玛丽安告诉李,“她去圣地亚哥。到那时候我就一个人住了。”
玛丽安凝视着李的眼睛,傻傻地笑着。这不又是一个暗号吗。
李和玛丽安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衣柜搬进屋里,然后她就到厨房去热印度菜了。不一会儿,她端着纸盘走了出来,放到一个污迹斑斑的圆桌上。那个圆桌正好摆在窗户的下面,从那儿可以看到街上的景色。一群孩子在夏天的夜晚里玩着滑板,路边的钠光灯照出一片橙色的明亮地带,那群孩子穿梭于光影之间。
玛丽安的笔记本和草稿纸乱七八糟地摊在桌子的一边,她收拾了一下,把那些东西摞了起来。李低下头,假装在看玛丽安的本子,趁机闻了闻玛丽安的发香。他看见桌子上散着几张横格笔记本纸,上面画满了点和线,形成一个个网格。
“这些连线有什么用?”
“啊,”玛丽安边说边把那些纸收拾到一起,夹到一个本子里,然后又放到上面的窗台,“我和我室友会一起玩连线游戏。你知道那个游戏吧?就是先在纸上画一些点,然后连成方块,谁连的方块多谁就赢了。输的人就要洗衣服--未来几个月内她都不用自己洗衣服了。”
李说:“你该让我指导你,这种游戏我最拿手了。下一步怎么走,听我的准没错。”刚才李只是瞥了一眼,没怎么仔细看,可那些网格看起来和他以前玩过的不一样。可能是一种新玩法吧。
“那是作弊吧。你是想教唆我当个背信弃义的人?”玛丽安开玩笑说道。
那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好像别有深意。李说:“你想怎样,我就想怎样。”
“好吧,我只想正大光明地赢她一次。没什么其他的意思。”
两人面对面坐着。李四下张望,打量着这个地方。说是公寓,其实也算不上。她们住在二楼,有一间客厅、一个小厨房和两间卧室。整个房子是一个剑桥式的小屋,格局有些凌乱,被分成了五个隔间,楼下时不时会传来劲爆的舞曲声。
“你室友搬走后,你一个人能付得起房租吗?”
“不能,我肯定还会再找个人同住的。”
“我敢打赌,伊格肯定能帮你付全部的房租。”
玛丽安说:“他恨不得全替我付了,但这样的话我岂不是成了他的专属情妇?不瞒你说,还真有人跟我提过要我……”
“要你怎么样?”
“就在几个月前,一个教授约我一起出去吃饭。我本来以为他要和我谈谈住院医生实习的事情,结果他买了一瓶两百多美元的酒,说他想在后湾区给我租套房子。那老家伙都六十多了,他女儿还比我大两岁呢。”
“他结婚了?”
“当然!”
李又坐到椅子上,倒吸一口冷气:“伊格肯定郁闷死了。”
“我没告诉伊格,你也千万别告诉他。唉,我真不该提起这事儿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伊格?”
“因为那老家伙是我科研课题的导师,伊格要是知道的话,说不定会去告他性骚扰之类的,我可不想闹得不愉快。”
“伊格才不会去告他呢。”
“嗯,我觉得他也不会。可伊格肯定会让我停下手头的科研课题,不让我跟这个导师了。可我不想就这么放弃。再说了,那老家伙也只是在课外才骚扰我。他毕竟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肿瘤学家,我想多少能从他那儿学点本事。那会儿我觉得这还是挺重要的。”
“现在不重要了吗?”
“该死的,我又不用以全班第一的成绩毕业。有时候早晨醒来,我就想只要能让我毕业我就谢天谢地了。”玛丽安说。
“好了好了,你不是学得挺好的吗?”李顿了顿,继续问道,“你当时那个老浑蛋是什么反应?你是什么时候让他滚蛋的?”
“挺有趣的。那瓶酒还真不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早期某个意大利家庭葡萄园自己酿的。我觉得他肯定也把这瓶酒拿给其他几个女孩喝过。不管怎么说,我没有让他滚蛋。我告诉他我现在有男朋友,跟着他学习的时候还干那事儿不合适。不过话又说回来,有时候想起这件事我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这就是你的风格。”
“没错。假如我不是他的学生,或者说假如我没有遇见伊格,我的答复会不会就不一样了?我甚至能想象那种日子,我偶尔可以跟他出去看个外国电影。”
“拜托!你不是说过他是一个老家伙吗?”
“嗯,是够老的,都能进退休协会了。”
李靠着椅背,一种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反感,惊讶。“你在开玩笑吧。”
“真的,他可以教我品酒,教我知识,教我所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让我见识生命快到尽头的人是如何看待人生的,让我尝尝偷吃禁果的滋味。”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李说。
“我觉得人这一生就得犯点错,”玛丽安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不犯错,说明你的顾虑太多了,这才是最糟糕的错误。”
“那他的妻子和孩子怎么办?”
“嗯,这个我倒没想过。不过,那已经是他的第三任妻子了,再来个情妇她也不会太惊讶吧。”玛丽安眯着眼睛,继续说,“是不是每个男人早晚都会厌烦自己的妻子?”
“我觉得男人一般都对得不到的人抱有幻想。起码我是这样,每次谈恋爱我时我都会对别的女孩儿心存幻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段感情进行到什么程度时,男人就开始幻想其他女人?”
李仰着头,盯着天花板,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大概第一次约会开始十五分钟后?当然,还得看看当时的服务员是不是个美女了。”
玛丽安坏笑一声,说:“有时候我会看见伊格盯着美女看。偶尔吧。我在身边的时候,他还挺老实的,可我不在的时候他就明目张胆了。今年夏天我们一起去了科德角,我去汽车里拿防晒霜,但半道上我就想起来我把它塞在风衣口袋里了。他可能觉得我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美女瞧。那个女孩儿长得很漂亮,差不多二十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比基尼,上身后边的带子还敞开着。要是还在高中那会儿,我肯定饶不了他。可现在,我什么都不会说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除了我,他没跟其他任何女孩交往过。”
“真的假的?”李用一种半信半疑的语气问道,其实他心里一清二楚。
“到他三十五岁的时候,他会不会觉得我束缚他太久了?会不会觉得都是因为我,他才不能到处风流,不能尽情享乐?你觉得呢?”
“我敢肯定他现在就在幻想别的美女。”玛丽安的室友突然插进来这么一句,她穿过厨房,一只手捏着三明治,一只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走进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带上了。她并没有生气,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就是那种我行我素的人。
玛丽安坐到椅子上,盘着胳膊问:“你觉得她说的话对吗?”
“这根本没什么,就像他在海边看美女一样。他可能只是想想,自娱自乐一下,这有什么关系呢?”
玛丽安向前倾了倾身子,说:“你说伊格在英国会不会和其他女人上床?你说他会觉得风流快活呢,还是会觉得自己不可饶恕,对不起我和孩子们?”
“什么孩子们?”
“我们的孩子啊,哈珀和查理。我们十九岁那年就已经想好了。”
“哈珀和查理?”
“哈珀是我们的女儿,哈珀·李是我最喜欢的小说家,所以我的女儿就叫哈珀。如果是儿子,我们就叫他查理,因为伊格喜欢听我说:‘对八起,插里。’”玛丽安说这话的方式让李有些反感。她看起来心不在焉,却又眉飞色舞,从她那悠远的目光中,李看出她现在肯定就在幻想他们的孩子。
“不会。”李直截了当。
“什么不会?”
“伊格不会背着你和其他女人上床的。除非你先和别人上床,然后故意让他知道,那样说不定他会的。换过来想想,你会不会到三十五岁的时候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不会,”玛丽安斩钉截铁地说,语气平淡而冷漠,“我想我不会到三十五岁时还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你的主意太糟糕了。”
“什么主意?”
“跟别人上床然后告诉他。”玛丽安没有直视李,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窗外,“光是用想的,我就像生了病似的难受。”
李觉得这个场面很滑稽,因为那一刻,玛丽安看起来真的就像生了病似的。李才注意到,她的脸色是那么苍白,眼睛下面是红乎乎的眼袋,就连她的头发都无精打采地贴在脑袋上。她手里还把玩着一张纸巾,折过来,又折过去,叠成了越来越小的方块。
“你还好吧?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玛丽安嘴角一拉,似笑非笑。“我觉得我可能生病了。不过别担心,只要咱俩不接吻就不会传染给你的。”
一小时后,李开着车离开了玛丽安的住处。他气得火冒三丈。玛丽安居然这么耍他。先是把他勾引来波士顿,给他个希望,让他以为他们会单独在一起,结果却穿着运动裤来开门,简直就是一坨狗屎。更可恶的是她那个室友也在,到处溜达。他们整个晚上什么也没干,只是翻来覆去地谈论伊格。要不是两星期前玛丽安任由他亲吻她的胸部,要不是玛丽安亲手把十字架送到他手上,他才不会觉得玛丽安对他有意思。他受够了,受够了像个玩偶似的被她玩弄,受够了她的无稽之谈。
穿过了扎基姆大桥,李才慢慢平复了心情,心跳呼吸都变得均匀起来。他突然想起来,整个晚上玛丽安压根没提什么冰雪皇后、金发美女--一次都没有。李马上又推断,这个冰雪皇后肯定是不存在的,从头到尾就只有玛丽安,所有都是她杜撰的,她只是想看看李到底是如何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对她魂牵梦萦的。
李在脑子里琢磨着,好吧,反正伊格马上就要走了,玛丽安的室友也马上就要搬出去。或许到了秋天,下次他再去敲玛丽安的门时,她会一个人来开门,就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