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朝云逝后,东坡一次见一小童弹奏琵琶,思之旧人,便再也难掩心中悲凉之绪:“断弦试问谁能晓?七岁文姬小。试教弹作辊雷声,应有开元遗老、泪纵横。”(《虞美人·琵琶》)若非因相思故人而怅然哀伤,一个七岁孩童的演奏,不说琴艺定不至如何高超,再是动人,也是不至催人泪下的。
再说方才提及的“冰雪香肌”,在苏轼为其所作的悼亡词《西江月·梅花》可以得见: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杨慎在《草堂诗余》中评之为古今第一梅花词。其中“玉骨”、“冰姿”等语直接道出了朝云美肌的非常之处。素来人们总以为“肤如凝脂”是极致了,却不知人间还有一个朝云,她的冰肌玉骨,是远非“凝脂”的腻态能比的。世间美人无数,但有别,窃以为冰清为上,温婉次之,而娇媚最下。故无论多少歌姬舞伎弄姿于台榭,东坡也只是逢场作戏,不动于心的。
其实说了这半日,是在讲一个“真”字,而这也是苏轼一眼便认定了年仅十一二的朝云的重要原因之一。现代有研究说四十左右的男子大约都会有这种感情偏向,有说成“恋童”的,实在太难听,中国传统文化把它叫做“幼齿之恋”,还稍稍好些。放开些看,也不过是人们对于纯真美追求的表现方式之一罢了。人生行至不惑之年,世事经历得必是很多了,权术谋策、心机攻防之累是难于言说的,到此时便觉得“真”之可贵了,而这种无邪而青春的气质,总也只有在十多岁的少年们身上寻得到。用《洛丽塔》作者纳博科夫的话说,她们有着“惹人发狂的优雅,难以捉摸的、诡诈的、灵魂分裂的、阴险的诱惑力”,她们是“皮肤冰冷”的“山林女神”。于是羡慕之情转为喜爱,也因自己丧失而妄图通过占有来重新获得,还是可以理解的。
而于东坡来说,“真”也是他一生在坚持与维护的东西。王水照先生曾说“保持一己真率的个性,追求无饰的人格,是苏轼人生观、文学观构成的核心”,俨然不错。实际上,早在少年,其父苏洵便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在《名二子说》里解释了苏轼名字的由来:“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即,轼是车上用做扶手的横木,暴露于外,故其人其心是“不外饰”的。虽然这率真之性让他一生流离,居无定所,但也是他不羁于世的独特的人格魅力之所在。这样的苏轼,也才是人们所爱的苏轼。譬如他反对把“情”和“性”完全割裂开来讲:“儒者之患,患在论性,以为喜怒哀乐皆出于情,而非性之所有。”(《韩愈论》)甚至大胆地肯定情欲:“情爱著人,如黏胶油腻,急手解雪,尚为沾染。若又反复寻绎,更缠绕人矣。”(《与蔡景繁》)在处处仁义道德、儒教盛行的大宋有此言论,也只有苏轼了,恐怕放在今日,也要有许多人嗔之“不惭”的。
朝云身上的“真”显然是不言自喻的,不说她玉容仙姿,脱尽俗气,后来更是慧质灵心,从师学佛去了,故苏轼又爱称她“天女维摩”,以“表示纯洁不染之意”。“天女”即是“天女散花”一语里的“天女”,《维摩经·观众生品》里说:“时维摩诘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即以天华散诸菩萨大弟子上,华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一切弟子神力去华,不能令去。”曰:“结习未尽,固花着身;结习尽者,花不着身。”意思是说,大弟子的修行还未圆满,五欲犹在,故花沾身而不可去。东坡也是好佛之人,他与朝云同心谐趣,共参佛法,除了炽烈的爱恋之外,更有“共同追寻仙道生活的友谊”。在南迁惠州后,便有作《朝云诗》,曰: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
首句的“杨枝”是指白居易侍妾樊素,她因善唱《杨枝词》而得此名,但却在白晚年多病时离他而去,故乐天有诗云“春随樊子一时归”。而“通德”即是范通德,本为汉成帝所宠的宫女,后成为刘伶玄之妾,二人朝夕相处,共话诗文,著有《飞燕外传》。东坡用“不似杨枝”、“恰如通德”来赞朝云,说的正是她的坚贞相随与动天情义。“阿奴络秀”之典出于《晋书·列女传》,络秀姓李,不顾阻力做了心上人周浚之妾,生有三子,最小的周谟即是“阿奴”,也只有他“平淡冲和,碌碌无为”,一直伴在母亲身边。从这里仍然可见东坡的丧子之痛,朝云之子苏遁生下不久便夭折了。苏轼名子为“遁”,显然是取了《易经》第三十七卦卦名,上乾下艮,爻辞曰“嘉遁,贞吉”,寄托了他望子远遁世外而“无灾无难”的期望。(在苏遁满月而举行的洗儿会上,苏轼尝作《洗儿戏作》,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然而朝云究竟不能像络秀一样,有爱子常伴左右了,此恨固深,亦是绵绵,只留下了“天女”朝云仍做东坡这个“维摩诘僧”的仙伴,二人相事佛理,参解禅意,也炼丹试药,只待功成,便乘风飞去,尽了红尘因缘。
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朝云终究还是先苏轼而亡,如其爱妻王弗一样。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于苏轼而言,朝云可以看做是王弗的延续与扩展。东坡的梅诗梅词寄怀的仿佛就从来只有她们二人。她们同样青春,同样聪敏。东坡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中说她“敏而静”,而在朝云墓志铭中称她“敏而义”,这个“敏”字,相信用得并不随便。王弗是知书而能识人,而朝云则颇知先生之心,宋人费衮的《梁溪漫志》便载有这样一则趣事:
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识见。”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坡捧腹大笑。
人生有知己若此,很是难得的。故朝云逝后,东坡在她墓旁建了一座六如亭,“六如”取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想必是甚合朝云心意的。亭上镌有一副楹联,曰:“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读来伤切得很,卿本佳人,又知君最深,只是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但世事却偏偏如此。朝共执手的人,暮已成霜,只能徒留相思意,说在琵琶弦上。
朝云虽早亡,但她这一场,与东坡逐浪,已是不枉了;而坡亦常念其于心,总有枕边珠泪,万点又千行。
想来朝云暮雨,总还是只有巫山。再如何醉墨狂歌,再如何花间把酒,也不及相知难忘的。然而今生毕竟缘尽,然而往事终究如云,只好盼得来生路,但是相思,莫相负。
(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