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佳茹往往爱一个人,便容易爱其所爱,因为你想让距离在感觉上不再遥远——无论这种距离是时间的,抑或是空间的。
素来偏爱“山为樽,水为沼”的“酒徒”,本来人生一世,不过俯仰,当歌便歌,醉又如何。故而嗜酒之人总多是可爱的,他们更加坦荡,更加真实。譬如苏轼。也正是因为爱他,朝云这个“钱塘小妓”自做了苏轼侍妾之后便一直伴其左右,无论风雨。胡兰成的《生死大限》起笔便是清淡的一句“苏轼南贬,朝云随侍”,这简单的八个字,却细水流长地描述了朝云的一辈子。中国古代女子的命运向来是确确凿凿的“天定”,例外如卓文君、红拂女者少之又少,但我以为朝云也算一个。而于情义的坚持,大约是她最为可人之处了。一起来看这个女子。
一般来说,寻一名逝者,最好从他的墓志铭开始。王朝云的墓志铭甚简,不过百字,东坡作,曰: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如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遁,为期儿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
——《朝云墓志铭》
方始发现朝云姓、名、字俱全,大为欢喜。史上有名亦有字的女子实在不多,大约是我中华太过泱泱,不是忙于金戈铁马,便是要修诗书仪礼,也无暇给女儿们一个名号了。幸而有一个东坡在,将原名“二十七娘”的第二位夫人名作闰之(约是因其生于庆历八年的闰正月),又因喜爱朝云至极,以高唐神女名之,取自宋玉的《高唐赋》:
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崒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王曰:“何谓朝云?”玉曰:“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尽管历来对此赋主旨的争论颇多,但毫无疑问,赋中的神女与襄王显然是妾与君的关系,赋予其神女身份,或者是为更加彰显帝王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于东坡而言,朝云的侍妾身份与之正似,且苏轼也尝每每以襄王自喻,如《南歌子·云鬓裁新绿》: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整首词是在写一个姿仪妙曼的舞女。古人称乌黑柔亮的头发为绿发,而“新绿”便是小女孩儿的发髻了,由此看来,这位舞者的年龄尚小,却已然有了神女之态,她霞衣披身,凌空飞舞,一个回身甩袖,早已让观者忘却了天上人间。或者其中已经暗寓了朝云的名与字(云、霞)了。
而写于朝云逝后的《雨中花慢》确是悲切了许多,道:“嫩脸羞蛾,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但有寒灯孤枕,皓月空床。”可见此时“襄王”的清寂与绵思实在悠悠难断,试图“醉中忘了”,又无奈“酒后思量”。
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亦曾赋诗于朝云,其中便直称己师为“襄王”:
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瞥然飞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秦观《南歌子》
其实关于朝云之名,也非仅有一说。有人便认为王朝云是其妓名,但恐怕可能性不大。身为青楼姬人,纵然有姓,也多随“假母”,宋人罗烨的《醉翁谈录》中便有记载:“年及十二三者,盛饰衣眼,即为娱宾之备矣。皆用假母姓,从便呼以女弟女兄,为之第行。”亦可见妓人之名大多起得随便,如徐州歌妓马盼盼,极擅模仿苏轼笔迹,又有“素娘”(陈公密侍姬)、“柔奴”(王巩之妾)等,名字皆不似朝云般寓于深意。
那么既然东坡为朝云取了名,便断无仍留用假母之姓的道理了,故仆随主姓,其王姓该是随的闰之。为什么说其“主”是闰之呢?若我们从“事先生二十有三”推断,便可知朝云“来归”之时不过十一二岁(按实岁或虚岁来推算,尚难定论),未到嫁娶之龄,苏轼“于熙宁七年在杭州纳其为妾”是不可能的。故朝云初始只能是夫人之妾(譬如苏轼之母程夫人便有侍妾杨氏,东坡后来还为她作了墓志铭)——林语堂先生甚至直言是闰之买回的朝云——此时适逢子苏过降生一二年,买回这样一个体贴可人的小丫头,一来是可以侍候闰之,担待家事,二来是待到花开便“直须折”了,也再无了这朵“彩云”被“杨花勾引、嫁东风”的顾虑。
但纳朝云为妾究竟是何时之事,却并无明确的文字记录,只有一首《南乡子˙有感》或可见些端倪:
冰雪透香肌,姑射仙人不似伊。
濯锦江头新锦样,非宜,故著寻常淡薄衣。
暖日下重帏,春睡香凝索起迟。
曼倩风流缘底事?当时,爱被西真唤作儿。
其中伊人无疑是朝云了。“冰雪香肌”乃是她独有的体貌特征,此后文再论。又有“姑射仙人”语,《庄子·逍遥游》有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这等姿容,也只有巫峰神女能比之了。“西真”本指西天王母,此处当指闰之——她的忠厚性情众所周知。“曼倩”是东坡自喻。王母曾将三次偷她仙桃的东方朔(字曼倩)称为小儿,而东坡亦曾道“一般滋味,就中香美,除是偷尝”。一个“偷”字,实在是不着痕迹而尽得风流,恐怕也说出了众多男士的心声吧。如此来看,词义便很清楚了,分明是东坡在向夫人讨要朝云为妾,语词戏谑之极,让人嗔笑不能。
那么究竟是怎样一个女子,竟能让东坡惊为天人呢?
既是艺妓,自然通才艺。而古之音乐、舞蹈等“艺术家”恐怕也多出于姬人之中,朝云所善即是琵琶。与秦观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后来便在诗中有言:“尽是向来行乐事,每见琵琶忆朝云。”“每见”便有“忆”,足见朝云琵琶技艺之精湛。而苏轼的《减字木兰花·赠小鬟琵琶》又仿佛将我们带回到了他们初见的场景:
琵琶绝艺,年纪都来一十二。拨弄夭弦,未解将心指下传。
主人嗔小,欲向东风先醉倒。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
古来琵琶总是最关情——“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说得真是恰分。题中“小寰”是小丫鬟之意,正是刚入苏家的小朝云。虽年仅一十二的她还未能深解曲中之意,只一般拨弦,闻者却已是神失心醉了。但究竟年纪太小,需要主人“从容等待”,反正是“已属君家”了,也不急于一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