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晚,猫的叫春声很响很烦,像在为争夺食物相互撕咬的那种痛喊。这里的猫,因居民们怕有传染病,而很少被家养。它们三三两两地在垃圾袋里搜寻剩饭鱼骨。居民们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可粮食的浪费也在所难免,谁家没个剩饭剩菜呢。猫成了野猫,它们年轻的皮毛滑亮,年老的精瘦跛脚,却一样步态悠闲,躺卧在草坪里,懒洋洋地晒太阳。冬天地下管道的暖气,让猫、鼠有了各自温暖的栖所。猫与鼠敌对着,所以这个小区才少了鼠患,平日里很少见到老鼠们招摇过市地出没。我是在废园茂盛的草丛里,被两三只“喵喵”叫喊的猫仔,惊了一跳。猫仔们起初怕我,后来不理不睬地追闹嬉戏,惊飞草丛中的蚂蚱展翅飞走,在草尖上做着大胆的飞空杂技表演。
蝉鸣在整个夏天里,都显得局促不安。它们在骄阳下的叫声此起彼伏,却没能引起孩子们的好奇。整个夏天,孩子们只在马路上、广场上踩着滑板踏着音乐的鼓点追逐着、表演着。女孩们的衣裙在随风摆动,热闹和欢乐属于这些孩子们。
孩子是大人眼里奔跳的蚂蚱,不安分的蝉鸣。
废园就那么寂静着。花鸟虫鸣,早不在孩子们的眼中,这些孩子们太缺乏观察和耐心,他们甚至不愿去追赶花丛中的一只彩蝶,蜜蜂的歌也不爱听,他们只喜欢周杰伦,模仿小沈阳几句。小提琴和钢琴只在少年宫音乐室里拉弹,画架也只在室内写生。我没见过哪个背画架的孩子,会把眼光放在废园里,描摹一草一木。甚至对废园里那棵大槐树上的鹊巢,也不感兴趣。为什么没有几个孩子,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攀爬上树调皮捣蛋呢?这些孩子们喜欢长时间地坐在电脑前打游戏、上网。游戏里有暴力和复仇,可以发泄不满。在那个虚拟世界里,他们个个都是好汉强者,可以毁灭一切,而不负责任。聊天只是在相互欣赏,偶尔渗透了爱的成分,也是蒙眬羞涩的,没有成年人那么明目张胆,他们了解性,想到性,说到性,稚嫩的脸上,早已画上了一只青涩的苹果。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小区的流浪狗多了起来。前些年,人们风行养宠物狗,牵拉着各自的“宝贝”,行走在马路上、公园里。狗狗们被他们打扮得胜过自家的孩子,等这种风气一过,他们的兴趣发生了转移,名利的风向标又转向了基金、股票、房地产。可一场全球性的金融危机,又使某些人几乎倾家荡产,只好坐在垂钓中心,提竿垂钓,吸烟静坐,呆望着湖水沉思。而像废园这样的安静之地,可不是失败者的乐园,秋天里就多了野狗,疯长结子的野草丛成了它们交配的天然避所。
这些动物出于本能的交尾,比起人类的偷情来,就显得忠诚坦荡。它们不需要掩饰,不需要以金钱作粉底,来装饰颜面。
袖珍的母狗们,初冬时就从草丛中领出两三只狗仔们。狗族可不知活着的艰辛,优生优育,不会学着人类的聪明,去做人流堕胎,去弃婴,去贩卖儿童,去绑架儿童。孩子是父母的影子,是未来和希望。狗是什么?是人的玩物,是家园的守神。狗仇猫,狗是忠臣,猫是奸臣。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可如今,搁某些人身上,就得反着说,狗嫌家贫,子嫌母丑了。狗见不得衣衫不整的穷人叫花子,狗对光鲜的富人有种天生的摇尾讨好,一副哈巴狗的形象。故而人要想方设法发家致富,太穷了,就会遭狗咬。所以鲁迅先生主张痛打落水狗,想必鲁迅先生并非仇狗,而是要给穷人讨得一点尊严和颜面。
废园里早先栽下的那些蓄根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有牡丹、大丽花、刺玫。这些孤芳自赏的花儿没人为它们剪枝侍弄。每年的春末夏初,引着蜂蝶飞闹。我挨近这些国色天香的“美女”前,俯身去亲吻她们,提鼻闭眼,嗅一股清香沁脾。近距离地观察它们,如何开启羞涩的花骨朵,张开美丽的笑脸诱着我的指尖去触摸她们粉红的脸颊。见我那傻样,“美女们”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我不是白马王子,王子骑白马,我坐破轮椅。王子在梦里,我在世俗里。花前看一只彩蝶停在花蕊上,用她的触角去采花粉。蝶破茧而出,从“庄周梦蝶”的古老故事里一路飞来。蝴蝶是花的精灵,花的使者。我是爱花人,新闻上说家养的君子兰,被高价炒作,这花中君子,就沾染了金钱的名利味。废园里没有名利花,否则,那么多人何必都在废园外追名逐利?不对这些寂寞的“美人”怜香惜玉呢?我来了,想象《聊斋》故事里花妖显身,与我这个被世俗女人遗忘的男人幽会。
三
废园通常是安静的,但只要有人介入,它也会静中取闹。
我在废园里常会遇见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他管理水房和锅炉房工作。我与他相遇时,他在微笑点头的瞬间进了水泵房。
他是回族,外表俊朗,有着新疆维族人的卷发和眼睛。人称他小马子,三十岁左右,一米八的个头,身体健壮结实,夏天戴一顶黄呢牛仔帽,穿迷彩服和马裤,骑摩托比骑马还帅还另类,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是这个园子的真正主人,他在机房里干完活后就匆匆离去。所以他给我与时间赛跑的感觉。据说他在南山上承包了二百亩水浇地,种了小麦、葵花和玉米,算是经营土地的小农场主了。
我在废园燥热无风的夏日里独坐在树阴下纳凉,眼瞅着由南向北飘移过一片乌云,瞬间天公布阵,犹如一块巨幕蒙盖,天空顿时暗了下来。废园的雨燕低空飞翔,翅膀在花草树木中穿梭,给我一种将要下雨的预兆。我看见轮椅下黑压压一片蚂蚁的大军在搬家,我不忍从这些小生命身上轧过,佛家有“扫地不伤蝼蚁命”的善意。我俯视它们,观察蚁民们如何临危不惧。突然,电闪雷鸣,风摇树摆,花枝舞蹈。顷刻间,白雨扫地,扯天垂落。我慌忙摇车躲避,可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豆大的雨点往我身上砸。瓢泼大雨浇得我落汤鸡似的无路可逃。水泵房里,修理工小马子跑了出来,赶一路小跑,把我推进了机房。我水淋淋地坐在轮椅上,看见小马的衣服也湿透了,我说,谢谢你,看把你的衣服也弄湿了。没事,大哥,我这里没有换的衣服,你小心别感冒了。我说没事。和他攀谈几句,见他忙着手中的活,我滚动轮椅到门口,望着白雨倾泻,水流漫地,我心里很为母亲担忧。母亲出门到粮油店买米去了,她一定是自行车上驮着米,半道上也遇了雨,可有躲雨之处吗?我猜想,她一定在雨中,或某处屋檐下,眼望着雨帘,担心她截瘫的儿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废园里没处躲雨呢。母子连心,相依为命,彼此担忧着,牵挂着。将近一个小时的暴雨终于停歇,经过风雨洗礼后的废园愈见碧绿,一切又鲜活起来。母亲着急地来了,她在废园里急切地寻找着我的身影。她一定以为她儿子被雨淋坏了。我让小马推我出了门槛,寻着母亲的呼唤声,轮椅迎了上去。母亲同样是浑身湿透了,她来不及换衣服,就到处找我。我见母亲焦急的神情,我的眼眶湿了。我说,妈,我好着呢,是小马推我躲雨的。看见高大俊俏的小马站在我身后笑着,母亲抹着泪说,谢谢你了,小马。不用谢,大妈,快回去给大哥换衣服,别着凉了。母亲推我走了,回头看小马离去的背影说,多好的娃啊,你好的时候也是高高大大的,爱说爱笑的……她念叨着,踏着一路雨水,出了废园。
我在废园里遇见了一帮打架的孩子,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被同龄的两个男孩子追着用木棒打,慌不择路的那个孩子用手捂着头上流血的伤口,一路跌撞,也用一根木棒还击着。那两个小家伙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我厉声呵斥道:都给我住手!头破血流了,还要往死里打吗?!他们被我的声音惊住了手,发现我坐在轮椅上,就显得满不在乎地说,找残啊!
少管闲事!没你的事!我很气愤,又显出一副无奈的神情。那个被打的孩子,寻机一溜烟地跑出了废园,他们两个见状又拔腿追了上去。我木然地愣了一下,急忙撵过去看那个孩子跑远了吗。那个挨打的孩子,就像我家孩子一样,让我担忧心痛。
我滚着轮椅出了废园,早已不见了他们的影子。我呆坐在轮椅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现在的孩子,为何如此好斗?
那是个夏天的黄昏,我在废园一角,看见远处草坪的石凳上坐着一位女子,一身蓝色套装,齐膝的裙摆露出一双很精致的小腿,她用纸巾不停地沾泪,一会儿头抵双膝,一会儿又双手托腮,好像在沉思。她的侧面被夕阳的光辉衬托得很美,我猜测,她一定是遇到了不可排解的伤心事,像我一样,寻废园一角,觅一分安宁,思索着该怎么办?有些事,需要冷静地想想。生活中的得与失,忧与乐,需要自我化解。人人都是观众,个个都是好演员。生活是一部演不完的连续剧,自编自导自演,这不同于影视剧中添加了道具和技巧,台词那么感人优美,再加配音乐来升华。我没有惊动那女子,轻轻地退出废园,我希望把废园留给她,让她坐成夕阳中的一幅画。
她走出废园时,脸上带着喜悦。我说,回去呀。她笑着答应了一声。她二十多岁,披肩烫发随着咔哒咔哒的高跟鞋声跳动着,绰约的身姿尽显青春之美。目送着她走远了,晚霞净褪,暮色降临,纳凉的人们,已陆续归家。
我再没见过那个女子进过废园,废园里不再有她的哭泣声。听知情人说她新婚才两年,没怀孩子,抱孙心切的婆婆见她不能生育,教唆儿子离婚呢。
渐渐地,我明白,废园不仅仅属于我,它属于所有人,也属于小动物们。竞争的人们,都在争些啥?在生死圈里,欲望不可越界出圈,否则,就会远离生死活着。废园是个值得思索、投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