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丁建顺的手机响了,自从酒店倒闭后,这把样式老旧的诺基亚就很少响过了,原来是弟弟丁建辉从派出所打来的,声音急切而又难堪。他听了一下就明白了,建辉进了派出所,要他拿钱赎人,而且不能走漏风声,特别不能让他老婆知道。丁建顺是在网吧里接到电话的,心里骂了弟弟一声,怎么大白天的也干这种事?难道你不知道有些美发店是跟警察有业务往来的?全身刚脱光,警察就冲进来了,五千元罚款一分也不能少。丁建顺赶回家,幸好老婆不在,他把家里的现金全凑起来,也不过八百多元,当然家里还有一张三千元的定期存款,这也是目前家里的最后一笔储蓄,可是快五点半了,到银行取已经来不及,听说那外面的机子可以自动取钱,可是他压根就不会用。丁建顺有些着急,当然建辉家里有点钱,可是他不能跑到他家里跟他老婆说,快快,拿五千块出来,建辉嫖娼被抓了,到派出所去赎他。刚才建辉在电话里明确地说,请他先垫出这笔钱,建辉会立即还他的,他肯定不会欠钱,可是现在,丁建顺发现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巨款。
丁建顺想到头痛也想不出钱来,最后决定去找郑万明,毕竟文化局还欠着他的钱。骑车来到金谷花园门口,等了不到五分钟,郑万明就下班回来了。简略地把事情说了之后,丁建顺小心翼翼地提出借五千块钱。
郑万明看了丁建顺几眼,似乎对他说的事情有些怀疑。丁建顺显得底气不足,说:“我弟现在派出所,你不信打电话问问。”郑万明笑了一笑,说:“他怎么这么傻?跑到理发店,理发便是了,还想吃‘鸡’?吃‘鸡’应该到宾馆去,那里基本上是不查的。”
丁建顺生怕郑万明误会了,连忙说:“郑局,我这是向你私人借,与那两万元无关,我弟弟出来后,明天就可以还你钱了。”郑万明没再说什么,算是同意了。
丁建辉从派出所被赎出来之后,连说倒霉,不过他倒也干脆,立即回家取出钱来还给丁建顺。这天晚上,丁建顺把这一叠五千元放在枕头下面,开头睡得很安稳,下半夜醒了过来,感觉到那叠钱在枕头下面咿咿呀呀地叫着,它们叫什么?听不明白,反正叫得丁建顺后来一直没睡好。
第二天,丁建顺把钱揣进了口袋里,准备到兰水路走一圈,等到郑万明中午下班回家,再到他家还钱。一个上午,他都把手插在放钱的口袋里,让人觉得怪怪的。十二点半左右,他想郑万明一定下班回到家里了,便往他家的方向走去。他的手一直摸着那叠钱,钱在手里一跳一跳的,摸了一上午,都摸出了一股温暖的感觉,他突然想我怎么就这么急着还钱?他们文化局欠我两万都快一年多了,人家却是一点也不急。
丁建顺的脚步慢了下来,他慢慢调了头,往回走了。
原来以为郑万明会打电话来问,不是说今天还钱吗?可是两天过去了,郑万明一个电话也没有。丁建顺心想,恐怕是他不好意思了吧,文化局都欠我两万呢,这才五千。
8
那天夏爱华带着儿子回到家里,一时心灰俱冷,桌上的饭菜凉了,她也不管了,赵春爱吃不吃,她也懒得过问。她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里,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许多模糊的往事涌到眼前,把她的泪水不断地引出来。
夏爱华独自坐在房间里流泪,外面的天都快黑了,她这才想到,放学了。往常这时候,她早就守在兰水路的网吧门前,时刻准备把儿子捉拿回家,可是这时她却一动也不动,感觉全身像一堆烂泥,扶也扶不起来。
外面大门的锁在响动,一会儿有人进来了,夏爱华听得出是赵春的声音,是他回来了,他很久以来从没这么自觉地及时回家。她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流了一下午的泪,眼睛都发肿了,鼻子红红的。
开门走到厅上,夏爱华看到赵春坐在饭桌前发呆,目光直直地盯着墙壁上的一块污迹,叫了他一声,也没有任何反应。夏爱华想他肯定是饿了,连忙操起电饭锅,这才发现中午的饭原封未动,她没吃,他也没吃,她只好倒了些开水,把饭热一热。饭桌上那只盐水鸡,居然也没有动过一筷子。这么说,赵春的午饭也是跟自己一样,什么也没吃。夏爱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感到更加诧异了。
赵春呆呆地坐在那里,魂已经不在身上了,只剩下肉体空乏无力地搁在椅子上,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夏爱华走近了一些才听见他说:“没意义,没意义……”
这么小的孩子,他懂得人生有什么意义还是没什么意义?夏爱华从他面前端起那只装在盆子里的盐水鸡,发出很大的响声,乒乒乓乓地放在液化气灶上面。
第二天中午,夏爱华又没有到兰水路去,赵春自己又回来了,他像个纸扎的人,落地无声地飘进家里。夏爱华又惊又喜地帮他摘下书包,他双目无神地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没坐好,砰地一声坐到了地上去。
“痛吗?不要紧吧?”夏爱华急忙把他拉了起来,用手轻轻拍打他屁股上的尘土。
“没意义,没意义……”赵春神情恍惚地推开夏爱华的手,像梦游一样地走向房间。
夏爱华呆住了,她知道出大事了,儿子的魂丢了。
从这天下午开始,赵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拒绝上学。
9
丁建顺在一家网吧里看到靠近后门的电脑前有三个孩子在玩游戏,其中一个还戴着红领巾,他招手叫老板过来,嘴巴往那边呶了一下,说:“那三个……不好吧?”
“老大,你就当作什么也没看见吧,反正今天上面也没检查。”老板说。
“这不行呀,上面没检查,可派了我来监督。”丁建顺沉着脸说。
老板噎了一下,显得很不高兴地说:“我知道你来监督,那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也不用管那么多。”
丁建顺听了也不高兴了,说:“别怪我,今天我只好公事公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文化局发的小本子,准备记录该网吧的违规事实。
那老板脸一凶,粗声大气地说:“你记就记吧,别以为戴上红袖箍就可以吓唬人,你算什么鸟?还不是我们网吧巴结你不够,贿赂你太少,你就找麻烦来了,你也不去打听一下我陈某人是谁?”
丁建顺早听说这老板有个堂兄是公安局副局长,算是上面有人而且比较硬的那种,可能就是因为有来头吧,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记忆中从没给自己塞过整包的烟,零星的一根两根也难得递过。丁建顺闷声不响在本子上记了一笔,转身走了出去。
老板跟到了门口,往地上吐一口痰,说:“给你一只红袖箍,你就以为是尚方宝剑了。”
这天下午,丁建顺就接到了郑万明的电话。郑万明在电话里说:“老丁呀,有人反映你收受个别网吧老板的好烟好茶,对违规现象不管不问。”丁建顺一听就知道是那老板恶人先告状了,硬硬地顶了一句:“抽几根烟喝几杯茶,犯法了?”
“老丁,你怎么这样?你这种态度是不对的呀。”郑万明说,“你要注意一点影响,你监督人家,人家也在监督你。”
丁建顺不想跟郑万明多说什么,正要放下电话,对方突然说:“对了,老丁,五千元怎么还没还给我?”
“你欠我两万,都欠多久啦?你都没想还给我,凭什么我就要还给你?”丁建顺的声音猛地尖了起来。
“老丁,你今天怎么这样说话?我欠你的是公款,其实不是我,是文化局呀,而你欠我的是私钱,这是两回事。”
“我看一回事,都是钱。”丁建顺重重把电话撂下了。
抽了一根烟,丁建顺觉得这样跟郑万明顶牛不好,他好歹给自己弄了这么一个饭碗,尽管是瓷的,随时可能打破,但这确实让自己尝到了许多甜头,然而转念一想,他到酒店里签了两万元,把酒店都吃倒了,还迟迟不还,他压根就没一点良心,给自己弄这么一个瓷饭碗,不过是缓兵之计,放个烟幕弹,谁知他会拖延到猴年马月?丁建顺心想,还差点被他的小恩小惠遮蔽了眼光。
10
郑万明总算有了点好心情,那个传说中要来文化局当局长的某乡乡长被双规了,起因是他老婆发现他泡了一个坐台小姐,租了一套房子养了她半年,夫妻俩大打出手,闹得全马铺人无所不知,纪检一介入,就查出他的受贿事实。虽然前头搬掉了一个障碍,但通往局长之路还是崎岖不平。
这个周末他没有去爬山,有个朋友带了一个神秘人物来家里泡茶,泡了几泡茶之后,便请他们到金马大酒店的包厢里吃海鲜,喝了两瓶金门高粱。那个神秘人物终于干咳了两声,说:“郑局,你也是够朋友的人,你的事我会跟书记说,放心。”郑万明连声感激,又敬了几杯酒。晚宴结束后,郑万明又请他们到五彩KTV唱歌,给他们叫了两个小姐,十二点多散场时,郑万明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叠钱,预先算好的三千元,说:“一点小意思,见笑。”那人笑了一笑,也没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