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掠过,郑万明第一感觉就是不爽。想当初,他接手经营公道酒店时,郑万明相当支持,只要是自己能做主的饭局和用餐,几乎全都安排到他那里去。没错,后面这一年多,在那里签单签了二万元(具体是二万一百元),局里暂时没钱结账,可他老婆是怎么说的?文化局和郑万明吃垮了酒店,真是耸人听闻。
丁建顺坐在那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回家是绕不过去的,但郑万明装作没看见,直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扭了一下头,这才哦了一声,说:“你在这呀?”
“提水啊,真勤快。”丁建顺连忙站起身说。
“周末去提两桶,平时也没空,现在的自来水谁敢喝呀?”
“那是,现在自来水只能用来洗地板,我家都是老婆每天上午去提两桶。”
“两桶差不多也够用一天了,我平时没空去提,只能买桶装水了,我感觉一桶十块钱的矿泉水还不如水尖山的山泉水。”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三楼郑家走去。进了家门,郑万明往沙发指了一下,算是请丁建顺就座,他把提回来的水倒了一壶,放在电磁炉上面烧,抬头发现丁建顺还站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其实他什么也不用说,他也明白他的来意,不就那点屁事吗?
“郑局,我儿子大学毕业……”
“干,你真好命呀,”郑万明打断他的话说,“我们同岁,我女儿还在读高中,你儿子都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吧,可以赚钱给你用啦。”
“他在福州找了个工作,工资不高,前不久把公司的一台笔记本弄丢了,赔偿不起,天天打电话回来找我要钱。”丁建顺说。
郑万明知道他说这事是铺垫,营造某种气氛,他脸上的表情逃不过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愁苦,可是自己也实在是无能为力,文化局欠的餐费,总不能让他拿自家的钱来还,再说,自家的钱还不够用呢,如果他想把它们用出去的话。
“坐吧你,有话慢慢说。”郑万明说。
丁建顺好像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屁股没有完全放松地坐进沙发里,整个人显得木偶样僵硬,他说:“郑局……”
“你不用多说,我坦白告诉你吧,现在真是没钱还你,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要是文化局账上一有钱,我马上跟你结清。”
“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这真不好说,但我会争取快一点的。”
“吴书记前几天在电视上说,马铺经济又增长几个百分点,财政收入又增加了多少多少,怎么你们文化局一个政府部门,会没钱?”
“电视上的话你也信呀?这样吧,你明天可以到文化局,我让会计把账目给你看,上面只有几百块钱。”
丁建顺沉默了。郑万明发现他满脸疲惫,长长短短的皱纹里刻画着他的失望和酸楚,他们应该是同龄,属虎的,可现在看起来他却像是一只病猫。
电磁炉上的水烧开了,郑万明烫了茶杯,刚取出茶叶,丁建顺站起了身,往门边走去,说:“茶我就不喝了……”
看到他微驼的背影,郑万明心里似乎没来由地震了一下。以前,他的身子很结实的,像一块生铁样生猛有力。他已经穿上鞋子,一手拉住了门的扶手,动作拖泥带水地显得很迟缓。
“先别走,”郑万明说,“我有事跟你说……”
丁建顺已经打开了门,还是回头看了一下,眼光里充满了疑惑。这种不信任的目光让郑万明心里发痛,他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说:“文化局要招五个网吧监督员,月薪五百,举报查实还有奖金,我给你留个名额吧。”那目光继续在他身上游移,突然闪了一下。
“我说真的,你明天上午到文化局来一下。”郑万明说。
3
夏爱华踩着三轮车停在家门口,跳下车来,抱起车上的四只塑料箱子,走到门前,一手把箱子抵在门上,另一手从裤腰带上操起一串哗哗响的钥匙,把其中最大的那根插进锁洞里,左旋一下右转一下,门开了,把塑料箱子堆在墙边,弯腰放下箱子时似乎用力过猛,腰扭了一下,嘴里嘶地一声,慢慢挺起了身子,走到另一面墙的镜子前,对着镜子照了照,用手把耷拉下来的几绺头发梳了上去。
镜子里是一个憔悴苍老的女人。以前夏爱华不是这样的,十多年前她还是圩尾街的美女,现在她都有些不敢看自己了。
夏爱华推出了一辆自行车,回头锁上门,刚骑上车又跳了下来,蹲下身子给三轮车锁上一根铁链子。这三轮车是她的谋生工具,要是丢了,麻烦就大了。她每天早上五点半从包子铺那里盘来包子馒头油条甜果,分别装进衬着白布的塑料箱子,放在三轮车上,走街串巷,沿街叫卖。一般到八九点钟就能卖完了,大约有十五块钱的赢利。
骑着自行车出了圩尾街,车轴吱吱呀呀地叫着,夏爱华越使劲地踩,叫声越刺耳,她心里也就越急。
到了公平路,在新建的一排楼房后面看到了文化局那幢灰白的三层楼,夏爱华把自行车停在门口的一棵龙眼树下,文化局的木牌子很旧了,上面布满挖掉不干胶小广告后的污迹,像打满了补丁一样。但是这毕竟是政府衙门,对夏爱华来说是一个陌生而又充满威权的地方。她紧张地往门口望了望,还好,没有门卫,便大胆地走了进去,原来里面围了一个小院子,停了一辆汽车、几部摩托车还有一些自行车,一楼的房间全都关着门。她上了二楼,二楼的房间全都开着门,像是一只只张开的大嘴,她也不知要进哪一个门,便在第一个门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里面有个人在看报纸,突然从报纸上抬起眼睛,问道:“你找谁?”
那声音干涩坚硬,把夏爱华吓了一跳,她吞了口水说:“我找局长……”
看报纸的人走了过来,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他警察似的打量着夏爱华,这让她全身像发毛一样不自在。“找局长有什么事吗?”秃顶的口气很威严。
“我听说、听说你们文化局要招网吧监督员,我来报个名。”夏爱华说。
“这个早就招满了,没有名额了。”秃顶挥了一下手说。
“我不要名额,我给你们义务监督,不领工资。”夏爱华突然吁了一口粗气,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也高了起来。
秃顶不解地哦了一声。
“我儿子天天放学就上网吧,我要监督网吧,不让我儿子进网吧一步。”夏爱华说。
秃顶笑了一笑,一边往回走一边说:“又不是这样监督法,你还是回家去,好好管着你儿子吧。”
“同志,你说行不行呢,我帮你们监督网吧,我做义务的,不要钱,一分钱我都不要,我一定会把网吧监督好。”夏爱华说着说着,就走进了房间,她发现跟政府人员打交道也没那么可怕,今天她一定要争取到这一差事。
“你爱监督就监督吧,社会各界都可以监督。”秃顶说。
这句话让夏爱华听得心花怒放,说:“那你们给我发一只红袖箍吧。”
“什么红袖箍?”
“就是套在胳膊上的红布条呀,我昨天在天龙网吧门口看到那个监督的,就戴了一只红袖箍。”
“哦,那只有我们正式聘请的监督员才有。”
“拜托你们、请求你们,也给我发一只吧。”
“这不行,你不在名额内,怎么能给你发?”
“我、我,”夏爱华一急,声音就发抖了,好像要哭出来,她一把拉住秃顶的手,“给我发、发一只吧。”
“这东西我也没有呀,怎么给你发?”秃顶推掉了她的手说,“你要是觉得戴着好看,你可以自己做一只。”
“自己可以做?”夏爱华愣了一下。
“可以呀,怎么不可以?以前红卫兵的袖标还不都是自己做的?”秃顶满不在乎地说。
“那我回去做一只。”夏爱华连连点着头,往后倒着走了几步,退出房间,转身下楼。虽然没能要到红袖箍,但是文化局(在他看来秃顶就代表着文化局)允许她自己做一只,她觉得这就是赋予她一种权力了,今天上午就算没有白来。
夏爱华回家路上到布店买了一块红布,回到圩尾街的家里,操起剪刀剪出了三块布,穿针引线,在胳膊上比划几下,不一会就缝出了三只红袖箍。别看红袖箍软绵绵的,它一戴到胳膊上,就是硬邦邦的权力。等下戴上它,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走到网吧门前,看到儿子就把他拽回家,其他小孩子也可以拦下来。
不知道儿子赵春是什么时候迷上电脑的。以前他很乖,很听话,夏爱华出门上班时,就把他锁在家里,他从早到晚躲在家里看一本没头没尾的小人书,从来不会吵着要出门。后来,他读小学了,上初中了,夏爱华还没怎么注意,他就窜得跟她一样高了,脸上星星点点冒出几颗青春痘。也就是从去年开始,赵春上了初一年,几乎天天中午一点才回家,晚上则至少是六点半以后,夏爱华问他怎么这么迟,他总是爱理不理地说,在学校做作业。有一次周末赵春说是到学校补课,向夏爱华拿了五十块钱,早上八点去了,中午也不回来,直到晚上十二点多才回家,她就奇怪了,哪有这样补课的?第二天,老师的电话就打来了,赵春怎么不到学校补课?夏爱华放下电话,心里又气又急,赵春根本就没到学校补课,而且平时一放学就走,甚至还时常早退,从没留在教室做过作业,学习成绩已从中流滑到坡底。那天她都没心思做午饭,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不幸经历,嫁了个好吃懒做的老公,又爱赌博,最后欠了一屁股债跑路了,五六年来去向不明,连个电话也没往家里打过,他是死是活她已经管不了,有时她感觉自己差不多把他忘干净了,现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赵春,儿子赵春也是她含辛茹苦活下来的全部目的,可是她太忙了,像陀螺样一天转个不停,她没时间管教赵春,偶尔有空想跟他说两句,面对他渐渐长大的脸,却不知要说什么。那天她回想起一些往事,泪水不知不觉中流了满面,突然墙上的时钟响起报点的声音,她才抽搐了一下,从往事中惊醒过来,原来到了十二点了,赶紧擦干眼泪,淘米做饭。饭做好了,两菜一汤也做好了,可是赵春还是迟迟没有回家,这时时钟的指针走到了十二点四十分,夏爱华已经可以确认赵春不是留在教室里做作业,那么他放学去了哪里呢?她一下急了,本来想今天吃饭的时候好好追问他一下,为什么长期以来放学晚归?为什么要欺骗母亲?放学后到底是做什么事去了?可是他似乎知道这么多问题等着他,干脆就不回来了。夏爱华到门口张望了好几次,没有赵春的影子,也不知要到哪里去找,她只好往学校方向走去。走到了兰水路,夏爱华看到几间网吧门口,中小学生模样的孩子进进出出,心里咕咚一沉,赵春会不会在里面玩电脑?她轻手轻脚走到了一间网吧门口,伸长脖子往里面张望,只见两排电脑前挂着一颗颗葫芦似的,那些学生几乎把脑袋凑到了屏幕上,他们上课恐怕也没这么全神贯注吧,这电脑到底有什么魔力钩住了这些孩子的魂?夏爱华没有发现儿子的踪影,她又转到了一间网吧门前,一眼就看见赵春坐在收银台左面第一台电脑前,眼睛直瞪着电脑屏幕,一只手在键盘上像弹琴样飞快地跳跃,另一只手握成拳头,不时地挥动一下又一下。夏爱华一下看呆了,突然吁了一口粗气,猛地大步走上前,伸手就抓住儿子的一只胳膊,带着叹息的长腔说,原来你是迷上了这死人物件!她用力地一拖,但儿子像是长了根一样,拖也拖不动,儿子只是抬起头瞟了母亲一眼,一只手继续按着鼠标,电脑屏幕上的打斗一声高过一声。夏爱华气呼呼地说不出话,拉住儿子的一只胳膊,像是拔河一样死命地拽,儿子生根的身子动了一下,轰地从椅子上被拉下了下来。夏爱华吓了一跳,把手松开了,儿子从地上爬起来,像一只老鼠从她身边吱地钻过去,一溜烟地跑了。夏爱华也想走,网吧管理员走过来说,还没给钱,十块。夏爱华定了定神,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说,都是你们开网吧教坏了孩子,黑心钱你们也敢赚。她哼了一声,把钱扔在地上,偏起头走出了网吧,那种毅然决然,就像她当年不顾家人反对,要嫁给那个该死的老公一样。
那天中午她从网吧回到家里,看见赵春正大口大口地扒饭,心想等他吃完饭,把他好好打一顿,长这么大还从没打过他,看来不打是不行了。谁知赵春一见母亲回来,就把吃了半碗的饭往桌上砰地一放,含着满口的饭很不满地说,老妈,你太不给我面子了,那网吧还有我同学,传出去我怎么做人呀?夏爱华愣了一下,说你还懂得做人呀?你骗我做作业补课什么的,天天泡在网吧里,这哪里像是做学生的样子?夏爱华坚持认为,以前儿子是很乖的,自从马铺大街小巷开遍了网吧,自从他迷上了电脑游戏,他才变坏了。从此,夏爱华恨透了网吧,恨透了电脑,把它们说成“死人物件”。但是赵春越发沉迷在电脑游戏里,像吸毒上瘾一样,怎么劝也劝不住。有时候他干脆就旷课,整天躲在网吧里,饿了就啃一口面包喝一口水,眼睛一刻也不离屏幕。有一天夏爱华发现她放在枕头下的一百钱不见了,心想一定是让赵春偷去上网了,气得在家里团团转,这天夜里十二点多了,儿子还没回来,她就沿街找去,走了十多间网吧,也没找到儿子,但她坚信儿子一定是躲在哪一间网吧里,她就是找到天亮也要把儿子找出来。果然天亮的时候,她在一条小巷深处的一幢二层楼上的黑网吧里找到了儿子。她是从楼下路过,偶然听到上面有一阵枪杀声和打斗声,不抱希望地走上楼去看一看的。那外面有一只木梯通到二楼,房间的门虚掩着,她推开门时,一股浊气几乎把她推了出来,只见狭窄的房间里杂乱地摆着六七台电脑,赵春就坐在一台电脑前手舞足蹈地打着游戏。那时她尖尖地叫了一声,赵春!但是电脑前的人全都没有反应,他们像是被魔法控制住了。夏爱华张得老大的嘴没有合上,也没有再叫出第二声,她发现儿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人。突然夏爱华再也忍受不住,号啕大哭,像山洪暴发一样,哭声和眼泪倾泻而下,脚下立即一片汪洋。电脑前那些人这时才有所反应,抬起疑惑困倦的眼睛,麻木地看着哭泣的女人。
当众放声大哭,那天夏爱华的眼泪对赵春似乎有所触动,他收敛了好几天,可是没几天网吧像一块大磁石又把他吸住,他就像铁屑样嗦嗦发抖,身不由己。当夏爱华再次把他从网吧里揪出来的时候,他说我管不住自己,我没办法。从第二天开始,夏爱华到了赵春的放学时间,不管手上在做什么事,一概放下,赶到儿子可能出现的网吧门前,一看到儿子就拉起他的手往家里走。她不说话,不骂人,只是拉着儿子的手埋头走路。赵春走在后面像一头不大配合的牛犊,被拉了好长一段路,才渐渐跟上节奏。
夏爱华一边走一边把红袖箍套到左胳膊上,为防掉落,还用别针别住。手上多了这么一块红颜色的布,她感觉她的底气就更足了。因为时常到网吧门口拦截儿子,一些网吧老板对她冷嘲热讽,现在她胳膊上有了这块红袖箍,他们可以闭嘴了。
走上了兰水路,夏爱华心里就有气,这里是有名的网吧一条街,赵春从学校回家要经过这里,除非他绕道走更远的路。她看到骑自行车的学生三三两两过来了,大都往前跑去,有个别人在网吧门口下了车。赵春曾经吵着夏爱华买一部山地车,可是家里哪里掏得出这么多钱,让他骑家里那辆旧车,他却宁愿走路,其实他要是不上网,省下的钱早就可以买两部山地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