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伟是我们圩尾街一个五岁的男孩。如果你从顶街穿过来,一眼就会看见一堆小山样高高耸起的垃圾,它似乎已经成为我们圩尾街的一种标志。在这年深月久的垃圾堆后面,是一座低矮的老厝。
老厝门边钉着一块木牌:圩尾街托儿所。现在,你可以看见老厝的前进是一个宽敞而潮湿的房间,十几个三至五岁的孩子杂乱无章地坐在几张长条凳上面,每人手上都端着一只塑料碗,唏唏哧哧吃出一片响声。稀饭饭粒纷纷掉在衣襟上、地上。托儿所阿姨沈秀花护兵样守着桌上一只铁桶,那里面的稀饭已经所剩无几,她又尖又利的眼光四处巡视,手里握着一把勺子,不时在铁桶的内壁敲打几下。达伟,你又抢小朋友的点心啦,她绷着长满雀斑的脸说,你要吃不够,过来再盛一点。
那个把汤匙伸进小女孩碗里的小男孩就是达伟。五岁的达伟看起来有七八岁的样子,大头大脸,嘴唇宽厚。他起身向沈秀花跑去,手上的塑料碗高高举到她面前,我还要一碗,他翘着嘴唇说。沈秀花心里很厌烦这个房东的儿子,给他盛了小半碗。
达伟旋风样跑到那个小女孩面前,把碗里的稀饭扣在小女孩拿碗的手上,小女孩哇地大哭起来,嘹亮的哭声像是吹响了金喇叭。达伟!沈秀花气得脸上的雀斑一颗颗好像都要跳起来了,她大步冲向达伟,伸手往他的衣领抓去,但是达伟一扭身,她抓个空。我把饭还给她嘛,达伟委屈地瞪着眼说。你总是捣蛋!沈秀花的手又扑了过来。达伟一闪,撞开托儿所的半截腰门,像一条肇事逃逸的小狗往街上跑去。你别回来算了,沈秀花气呼呼地说。达伟在那堆远近闻名的垃圾堆旁边站住,那是我家,那是我家,他告诉沈秀花,语气里充满着一种失去家园的愤怒和无奈。
老厝的前进是达伟的母亲租给沈秀花办托儿所的,后进还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她们母子俩住都住不完。达伟的母亲一直寻思把其中哪间房再租出去,还央求我们帮忙中介,但是有想租房的人一听说是那个哭丧婆的房子,全都退避三舍。
如果说为人哭丧也算一门职业的话,这就是达伟的母亲的正式职业。我们至今不大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关于她的来历也众说纷纭,有人说她是土楼乡村的客家人,是达伟的父亲高晓伟到那边走私木材时顺便走私出来的。这一派的人称她是客子婆。有人则干脆宣称她的老家远在贵州省,这一派的人称她北子婆。事实上,我们说的话她基本上能听懂,而她说的话我们基本上听不懂。她第一次出现在圩尾街,大概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我们隔着那么多平淡无奇的日子,实在无法回忆当时的具体情形。那天,如果不是中午便是傍晚,我们看见高晓伟的老厝里走出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她两手端着满满一畚箕的垃圾,走到门口的垃圾堆前,用劲地甩了出去,花花绿绿的垃圾雪片似的飘下来。这时候,高晓伟打着呵欠从老厝里走出来,他看起来像是刚刚睡醒,脸上布满慵倦的睡痕。晚上我就不回来啦,高晓伟在女人肩上轻轻拍了一拍,那种随意的样子几乎就是一对默契的夫妻。这使我们感到非常惊讶,于是我们中间一个人巧妙地问他,晓伟,没吃到你的喜糖,你是什么时候偷偷结的婚?高晓伟擦着眼睛说,快了快了,你们等着吃喜糖喝喜酒吧。
高晓伟是我们圩尾街有名的散仙,成天溜溜荡荡,行踪诡秘。他从小父母双亡,和奶奶相依为命,后来奶奶也死了,他就孤身一人住在祖公传下的老厝里。那时他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我们不太清楚他是怎么过日子的,总之日子过得很快,十来年一眨眼过去了,高晓伟英英武武,已不复当年的瘦弱和猥琐。我们知道他最近一段时间在走私木材,听说赚得很厉害。
有一天清晨,高晓伟的老厝里传出新生婴儿的啼哭,圩尾街一下子传遍了,他的客子婆或者北子婆听说早就办了结婚证,今天生了个儿子。他不是还没请我们吃喜糖喝喜酒吗?我们表面上对高晓伟表示了不满,但私下里都感到庆幸,这年头喜酒毕竟是不好喝的,至少也要包40元的贺礼。高晓伟在儿子达伟周岁那天,倒是在清香饭店办了两桌酒,请的都是些黑道朋友,圩尾街没有人得到正式邀请。不久,高晓伟就出事了。他走私一车木材在半途上被检查人员拦住,本来破财消灾也就是了,但是那天他不知是手痒还是火气旺盛,一拳把一个老检查打得趴在地上。太贵了,后来高晓伟被判处20年徒刑,他在上诉时说,一拳20年,这显然太贵了。但是上诉还是被驳回,谁叫他打得那么不巧,偏偏打到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头?要是换上年轻健壮的身体,那一拳也许就不值20年。
一天夜里,圩尾街上空突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雄浑响亮,打个比方就是一把尖利的匕首割破了圩尾街的夜空。我们听见那哭声是从高晓伟的老厝里传出来的,哭声里带着含糊不清的诉说,我们大概知道高晓伟的客子婆或者北子婆是在痛诉生活的艰难。那哭声类似咏叹调,音域宽广,有一种空谷回音的效果,在圩尾街上空久久飘荡。我们听了半个晚上,除了赞叹一句她真能哭,也就罢了。但是我们圩尾街专事殡葬业务的土公番根却不一样,他那专业的耳朵一听,专业的脑筋一转,犹如伯乐发现了千里马,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星探发现了林青霞,立即激动万分地翻身下来,直奔哭声而去。
到了高家老厝门前,那哭声渐渐弱下来,余音袅袅着。番根兴奋地敲门,当面不好叫客子婆或者北子婆,他就叫,达伟他妈,达伟他妈!达伟他妈!番根终于听到一串脚步声从老厝的后进响过来。大门开了,番根看到一张泪光闪闪的脸,这张脸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难看,看起来很可怜的样子。你想找事干吗?你明天上午9点来找我,番根说,我给你介绍事干。
达伟的母亲呆呆地点了点头。第二天8点半,她就找上了番根家门。你来得真早啊,番根说着,脸上露出一种洞悉一切的狡黠微笑,顶街吴科长死了老爸,想请个人去哭丧,我觉得你很合适。达伟的母亲脸无表情,叽里咕噜问了一句话,番根听不明白,猜测她问的是价钱。于是他告诉她,现在行情价是两百块,哭得好当场还有红包。
达伟的母亲就这样成了职业哭丧婆。她的第一次亮相是在顶街吴科长老爸的葬礼上,真真正正让我们开了耳界,原来哭得好也是不容易的。据说文明程度越高人们就越不会哭,现代人已经变得不大会哭了。我们看见吴科长一家十几个人列队站在一口棺材的两边,如果不是披麻戴孝,那实在很难看出他们的丧家角色。他们脸上很平静,甚至没有一点泪光。棺材前头供着一张八仙桌,桌上供着死者遗像、一叠纸钱、一对烛台和若干果品,桌下铺着一块麻布。番根把一对香烛点燃了,坐在旁边长条椅上的几个人(他们就是丧乐队)就敲锣响钱,哐呛咙咚呛地奏出哭丧调。这时候,我们看见丧乐队后面大步颠出一个身穿白色长裙的妇女,好像一只白色幽灵扑到供桌下面的麻布上,磕了个响头,然后猛地昂起头,一大把束着麻线的长头发刷地向上飞起,她张开嘴巴,呜哇一声,浑厚而又悠长,一下子直贯云天,把所有的听众镇得一愣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