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俊仁
二弟最先找上门来。
“要拆迁了,大姐有什么看法?”
“你们兄弟的事,我能有什么看法。”
“这么说,大姐无意于这份遗产了。按照现行的法律,大姐有权参与析产,何况大姐对老家的贡献最大,是该分一点。”
“少给我戴高帽,都像你这么精明,大姐我也当老板啰”,慈芯明白,二弟是在刺探摸底,“你们兄弟仨能把这事处理平和,我就阿弥陀佛了”。
“当然,当然”,二弟忙不迭地表态,“大哥明天从香港回来,都好几年没有聚过了。要不,明晚我在酒店订个包厢,给大哥大嫂接风,咱兄弟姊妹叙叙情,顺着把这事给谈了。”
“好啊,我也蹭蹭吃。”
“别忘了喊上姐夫和小宇”——小宇是慈芯的女儿。
入席后,老二拿出软中华香烟,叼上一根,把烟盒放在桌上;然后,掏出名牌金壳打火机,炫耀般地在手上翻几个转,的一声,清脆悦耳弹开机盖,再嚓的一声,连那火焰都显高贵。看到老三眼巴巴地样子,老二将整包香烟抛过去:“随便拿,尽管抽。”老三迫不及待的抽上一根,复拿一根,夹在耳朵上。老二将《补偿安置实施方案》的内容,跟大家简要介绍后说:“按照测量公司的图纸,老家总一层共有150平方,可以扩购一倍,共300平方。大姐的意思是不予考虑,但希望我们心平气和地分家析产,该怎么分,还是先听听大哥的意见吧!”
“不急不急,难得一聚,先喝一杯,来,满上。”
喝完酒,老大接着说:“要不,也听听三弟的意思”,老三光顾着喝酒下菜,喉咙“唔唔”两声。
“俗话说:大孙顶小儿,按理,我们应该多分一份。但是,你大哥不好意思这么做,但多分二三十平方总可以吧。”大哥矜持,大嫂却不客气,开宗明义。
“不行,不行!”老三赶快把那块龙虾肉咽下去,忙不迭地反对:“大哥番客教授,二哥大老板,相信不会和我争多少的,肯定是要照顾困难户的。”喊穷是老三的一大特色,自从下岗后,就没找到像样的工作,零敲碎打的,赚钱竟不如老婆多,加上烟茶酒全能,隔三差五买买马,逐渐沦为家庭煮男。老三家的整天绕着神委会转,捞点香火钱,偶尔还客串乩童,蒙那些傻瓜百八十元。尽管如此,日子还是过得挺紧巴。每逢需要花钱,诸如买台冰箱、空调,或是子女上学,必先向慈芯伸手,再向二哥要贴。也不知道怎的,越喊越穷,越穷越喊。
“再说,要不是我长住老家,对房屋定期维修,恐怕早就倒下来了。如果那样,相信大哥就不必火燎燎赶回来。”老三一直揩不到老大的油水,早就心存不满,他瞥了老大一眼“都那么自私,还教书育人呢……另外,我翻建的厨房、厕所二十几平方,应该归我所有,因为地面上没有建筑物,便不存在置换。”看这模样,老三也是有备而来。
“三弟所言差矣!我们离开祖厝已二十年了,二弟也有十几年,老家全由三弟居住使用,并且外租收益,我们从不计较。而且,你所谓的翻建,也是在共有的土地上,也是在原有的建筑物上,凭什么先抢二十几平方?”老大沉不住气。
“要说对家族的贡献,大姐最多,当初翻建旧厝的椽子角枝、门窗等木料,哪根不是大姐从山区拉回来的。”老二四平八稳,“既然大姐啥都不要,咱兄弟姿态也要高些,依我看,三人平分最为合理。”
“二哥你都上千平方的别墅,姿态就再高些吧!”
“话可不能这样说,这点业产是父母留下的纪念,不要对不起祖宗。何况,从族里到家里,捐庙修祠堂、铺路掘水沟、旧厝翻新厝,所有人情世事、摊派认捐,哪一次不是我所出最多?大哥躲到香港逍遥去,三弟整天喊穷,整个门面,不都是我一个人撑着。反正我的份额,一平方也不能少!”老二也来劲,“就说这场宴席……”
“还让人吃饭不?全给我打住!”慈芯终于忍不住,吆喝一声。三兄弟慑于大姐的威望,不再吭声,却各自挂着一幅脸相。
“瞧,菜都凉了,反正也不是马上要解决的事,大家慢着议,来,喝一杯吧!”姐夫忙着打圆场,“小宇,快给阿舅、舅妈倒酒。”
一顿团圆饭,从情感断裂中开始,在沉闷不快中收场。
从此,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打了,战场就设在慈芯家。前期的胶着状态还可以,一天就三五电话。接下来进入攻坚战,从清晨到深夜,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兄弟妯娌,轮番上阵,走了这个,又来了那个,均要大姐主持公道。可这“公道”,都是他们各自制定的。口口声声尊重大姐,但慈芯的话,谁也听不进去。这阵势,就算父母再世,恐怕也无法满足他们各自的要求,慈芯又能做什么呢?她身体不好,经不起折腾,但总不能袖手旁观,或是撵他们走人吧。
终有一天,二弟火烧眉毛地赶到慈芯家,兴冲冲告诉慈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要大姐尽快召集大家。
“能有什么好主意?”慈芯半信半疑。
“大姐别急,这计划我想了大半宿,管用,准行。”
听说都能满足各自的要求,老大、老三接到军令似的,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
“大哥不就想多要一二十平方,老三也想先要二十几平方,当着大姐的面,咱可先说好,如果都给了,可不许再反悔!都必须按我的意思办。”老二扫了扫睁大眼睛的兄弟妯娌。
“这当然!二哥这么好,天上掉馅饼了。”
“真的掉馅饼了”,老二胸有成竹,“不过你俩可得发个毒誓。”
“有这等好事,谁会翻悔!”大媳赶快表态。
“二哥别是忽悠贫困户吧。”
“不过不是我给,而是政府送的!”老二不无成就感地掏出软中华,自己先抽上一根,再丢一根给老三。
“别再卖关子啦!快说,怎么个送法。”老大失却教授的稳重,迫不及待的。
“你俩就知道瞎争,也不好好研究《安征迁方案》,里头有个‘居住条件保障’,人均不得低于35平方。”老二顿了顿,看着老三:“你们不是四口人吗?”
“明摆的啊!”
“也没有别的产业吧!”
“要是有,就不会多要那么一点了,谁像你。”
“那好,不论小弟分多分少,铁定能够扩购到140平方,够爽吧!这样,可依大哥‘大儿大孙’的说法,把业产分成四份,三人各得一份,多出的一份,由我和大哥对开,含扩购可得112.5平方。”
“敢情好,但可是真的吗?”大哥将信将疑。
“等等,动迁组有熟人,得先问清楚再说。”大媳琢磨着,会不会老二设套。
“二哥可别是害我吧”,三弟有点也不相信,他整天翻看《方案》,咋就没注意到这一款。
“你这可是小人之心”,老二将《方案》丢得老三“第七部分,第二十七条,第十八页。回去研究清楚了,准得谢我,还有个应酬,恕不奉陪。”
文件确实如老二所言。
次日夜晚,兄弟仨等又汇拢到慈芯家。
“还是二弟厉害”,大媳露出罕有的笑容,夸奖起老二:“毕竟是生意人,脑子转得快”。
“不行,绝对不行”,三弟又叫开了,“你俩多得了,却要我买单,我算过了,扩购65平方,要10万多元,我连装修的钱都没有,哪来钞票。”
“是97500元。”老二更正,“你囔什么囔。扩购的银两,就由我和大哥均摊,够意思吧!”老二掏出包软中华,顺手丢一根给老三,吞云吐雾起来。
“咋叫多得,我们本来计划最少120平方,才112.5平方,已经少拿了,还要我出钱,太过分了吧!”老大罕有干脆,实话实说:“要我掏钱,没门!”
“你大哥为顾全大局,不想再计较,你俩就别在烦他了”,大媳也板起脸:“要说多拿,倒是你们俩,这钱,该你俩匀了才对。”
“不就12.5平方米,就算找别人买,也才47500元,我还可以少付一千多元”,老二有点忿忿然,“帮你们找好处,反而被倒打一耙,算什么兄弟?”
“就你好兄弟?都上千万的家产啰!要是我,早把这一点点送给兄弟了。”老三拿起二哥放在桌上的中华烟,又拔出一根,点上,慢悠悠地话锋一转:“还有奖励金、搬迁过渡费等等,不算得让我满意,我是不会腾空的。反正动迁组就认我,时间我有的是,二哥大摊生意啊……还有大哥你们,住酒店舒服吧,那就多住几天吧!”
“你……你……还讲理不?”老大手指着老三,气得声音发抖。
“金钱就是硬道理!”老三横下心,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老大急着返回香港,老二等着出差外地,又拿老三没招。他俩唯一的办法,就是找慈芯,拼命压大姐出面摆平事情。
老大:“家里的事情,不都大姐您箍挲!”
老二:“老三的婚事,大姐一手张罗,他敢不听您吗?”
大媳:“二十年了,难道大姐功亏一篑,眼看兄弟相争,把所有心血都赔掉。”
二媳:“还有那‘神婆’(给老三家的外号)整天‘做扣’(即厌胜,一种伤害他人的巫术),要害大家,大姐理当出面阻止。”
老三那边,想起老婆的话“我掐算过啦,也博杯讨准了,合当我们发财”,又想起拆迁组的说法“析产原则上向现住户倾斜”。他越想越兴奋,晚上,如同研究六合彩般地,潜心研读《方案》;白天,有事没事,整日泡在动迁组,蹭着免费烟茶,心里老盘算怎么把这摊生意做好。他清楚老大、老二耗不起,气定神闲地候着,就要把这事拖一拖,把俩哥煲一煲,时间在他手里呢。
然而,随着邻居一户一户签约腾空,前后左右没了灯火,晚上“器器嗑嗑”不得安宁——那帮北仔,连盗带抢,把所有空房的金属,敲下抽光,就连自家的铁门,也被割下偷走,老三无法再睡安稳觉了。
再则,老婆这几天也一直找他吵,说什么十赔九不足!算来算去亏大了,虽说是旧厝,土墙土壁,但冬暖夏凉,还有天井、走廊、后院,地方大着呢。即使如老二所言,可得140平方,但鸟笼似的套房,哪有旧厝宽敞,肯定不如老家自在。况且,倘若不是拆迁,他们可以长期住下去,久而久之,说不定就变成自个的产业。老婆说得番番道道,老三想着,好像不对,也好像在理。他越想越乱,怎么也睡不着。他干脆起床来,把整箱啤酒,一字摆开。一瓶一瓶地喝,总之,得提高要价,多捞一把。他下决心,既要达到目的,又要在提前批次签约。因此,一定要找出俩哥的软肋,喝出办法来。
他想起大哥的那个女人。过去大哥每次回乡,都会命他找她去,然后吃饭,再然后……小时候不太明白,现在清楚了,肯定那事来着!对付老大,老三绝不量情,大哥太吝啬,好几次开口都碰壁,从未帮过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