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有时也是很惬意的事情。当然,是生小病,比如感冒。
思缣感冒了。躺在宾馆里不能上班,有蕃接受头儿的指令,“不能慢待客户”。
不能“慢待”,就必须多加服侍。他极力反对滴液、打针,鼓励吃药,尽量多吃中药。我到底充当什么角色了?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但于公于私,他又不敢稍有松懈。请医,买药,有时熬中药,甚至煮粥,煮菜。忙得不亦乐乎。
他曾想过请她到自己的套房去,各方面都方便。但是,那算怎么回事?又觉得不妥。
有蕃在家时也感冒过。那时,妈常买来海蚝,煮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蚝羹,稍加面线,一定加上胡椒粉。趁热吃下,多半不用吃药,自己退烧。
上午,他见思缣的体温已有所下降,就到水产市场买来鲜蚝,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忙开了。凭着记忆,他终于学煮了一锅蚝羹,盛在保温桶里,就急急往宾馆赶。
人在生病时感情是脆弱的,何况在生疏的地方。思缣忽然特别地思念爸妈、外嬷外公。外公一定急待自己能快一点与香花姑婆见面。想起外公的“三角恋”,又想起有蕃的热情友善,思缣真是思绪万千。
正值胡思乱想之间,有蕃风风火火地赶了进来,发觉她面上两颗不易觉察的泪花,心中一惊,急忙说道:“怎么样,流汗了。快拿巾纸擦一擦”,一边假装有事背过身去。
他的可爱之处正在善解人意。
“吃吧!吃吧!”有蕃把一小碗热蚝羹递过来。思缣呆呆地看着他,忘了伸手去接。
“让我喂怎么样?”他鼓起勇气问。
“我自己吃吧!”她多么渴望他喂啊。但出于羞涩,她伸手接了过来,喝了一小口,又停了下来。
“又怎么啦?”有蕃忽然想起什么,自己喝了一小口,才恍然大悟,哈,竟然忘了加盐,幸得他多了一个心眼,急忙把带来的小醋瓶拿过来。
加上醋,味道果然不同。
“能吃吗?”小心翼翼地问。
“真鲜美,就是腥一点。”
“糟糕,忘了加姜末。算啦,别吃啦!”
“不,就吃,这么好吃的美食,为什么不吃呢?”
“干脆,让我喂你吧!”
思缣不再反对。
已经没有腥的感觉,此时此地,美娟的心特别甜蜜。
她曾经见过外嬷在家中给生病的外公喂粥。香花姑婆呢?她想。
“我自己来,你也吃吧。”
于是,两个年轻人就手执小碗,一边把蚝羹往嘴里送,一边让眼光相互对射。
有蕃忽然想起一些古老的词句:暗送秋波,眉目传情。多俗,又多有意思。
思缣恨不得多病几天,但身体正在痊愈你又有什么办法?
有蕃带上房门,来到走廊的一端等电梯,忽然觉得四周一阵轻微的摇晃。
地震!
四周的摇晃更加激烈,一阵响动。有蕃立即丢掉手中的保温瓶,快步往回跑。可来到思缣的房门外,他呆住啦,因为房门紧闭,推不开!正准备下死力撞进去,房门大开,她已满脸惊慌的撞了出来。他一下把她抱住,头脑快速转动:乘电梯?不行!从楼梯上跑下去?来不及?就一把将她推进房间。
或许是因为依赖,她已几乎丧失思维与力气,任由他半扶半推到大桌子下。
“钻进去!”他命令道。
“你呢?”她钻进了木桌下狭窄的空间。
“我也钻!”他一边把半个身子挤进去,一边用全身力气撑住木桌。
幸好是一场虚惊。(当晚报道,在厦门与漳州的交界边发生4级地震。)汶川地震刚刚过去,人们对地震都比较敏感,也多一点防震知识。
好像很久很久,他才把她拉了出来。
“你……抱抱我好吗?”她怯怯地说。
他张开双手,用他的镇静与勇气,把她拥进怀里。
她曾经幻想过,她的白马王子身高应该一米八左右。可是,当一场恐惧让他俩的思维融为一体时,她才明白,身高比她高十公分就很理想啦。何况他不止!
十九
有蕃的同学说服了他的朋友也就是香花姑婆的侄孙,让他与他老爸也就是香花姑婆娘家侄儿进行商量。决定由他出面请他的姑姑“回来一趟”。回娘家干什么呢,“娘家的人思念她呗!”
约定好时间,有蕃与思缣就往玉石镇赶。车到玉石,两人就直接到香花姑婆的娘家等待。一些人在客厅中喝茶,聊天的内容也多是台湾的风俗人情及两个玉石的比较,都觉得很有意思。
“姑婆婆来啦!”有小孩喊。众人急忙迎了出去。
“很像,很像!”思缣喃喃自语。
是与想象中的人相似,或者与外嬷像,思缣自己也有些模糊。其实,她能与外嬷有五分像就已经是奇迹啦。至于思缣想象中的人是怎么样的,那只有思缣自己知道。
身材与服装都没有什么独特之处,眉目清丽,只是岁月已在她的额头与眼角留下一条条印记。在那些皱纹的底部,思缣看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忧郁。但从她的举止中,又让人看出了从容与淡泊。
香花姑婆与熟人一一问候完毕,用手拉一下衣襟就径直向思缣走过来。端详了片刻,又双手拉起手脚无措的思缣的手。思缣觉得,那是一双皮肉并不细嫩却筋骨稍为有力的手。
“香花姑婆。”思缣怯怯地叫。她也不知道这么称呼合适不合适。
“都这么大啦!多水(漂亮)啊!”又问道,“你们在那边都好吗?”
“都好,都好!”思缣急忙回答,她想说外公也很好但又说不出口。
思缣已乱了方寸,原本想好的话,情感真挚的,外交辞令式的话都忘记了。反正,就是没有忘记也不适合再多说什么呀!
此情此景,令她的嘴唇发抖,两颗硕大的眼泪正从脸颊上滚下来。
有蕃觉得奇怪:香花姑婆对侄儿请她回娘家的真实意图是怎么知道的?她为什么原本怎么请都请不动,今天却又来了,并且又是那样的从容。
关于外公,关于香花姑婆,思缣已有一个简略的概念。她知道香花姑婆与外公自小相识,或者就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并且,外公常在她受人欺侮时挺身而出,充当“护花使者”。长大了,又是哪一位好心的长者为他俩做媒的呢?
分开以后到各自结婚,甚至到如今,他俩又是怎样的呢?外公的言行她知道一点,外公的心怎么样的可就难猜了。至于香花姑婆,思缣连猜也猜不出。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思缣发现,客厅里只剩下她俩,其他人是什么时候退出去的?
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相对无言,心潮澎湃。
香花姑婆郑重地从内衣口袋中拿出一个小红布包来。
“囡仔,我今日把它带来给你,你一定把它交给你的外公。”
一枚金戒指,一枚做工粗糙的金光闪闪的金戒指。
“有很多次,在我生活非常困难的时候,我都舍不得把它毁掉。我只是盼望,盼望有朝一日把它亲手交给你外公。但他为什么就没有胆量回来呢?”
是啊!外公的男子汉气概都到哪去啦!外公不是一位胆小的人啊!
是良心的不安,是内疚,甚至负罪感!都是?都不是?都有一点点?
她的当务之急是决定收不收这颗价值非同一般的金戒指!
回到有蕃的家,思缣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她怎么就那样不争气,在那个万分宝贵的时刻,她只告诉香花姑婆外公身体健康,只简单地说说外公一家的近况。只说自己这次是来厦门办事,顺道来玉石的。那些道歉的话,那些把外公几十年来的愁苦告诉香花姑婆的话怎么一句也说不出来呢?
不说出来更好!
有蕃却只顾自己去把今日照出来的大量镜头进行整理、选取。
二十
“能找一片高甲戏《管甫送》的DVD来看吗?最好快一点。”回到厦门,思缣请求道。
“好!我一定尽快!”
有蕃把她请到自己的套房来。客厅较大,两卧一书房。装饰布置毫不奢华,朴素典雅,不乏书卷气。窗明几亮,干净整齐,证明主人平时的几分勤快。
《管甫送》其实只是一个小出头,至多半个小时,人物也只有两位:管甫与美娟。
美娟的扮相娇美,演技柔媚,把一位青年女子对心上人的情义淋漓尽致地演了出来。管甫的扮相有蕃当然不敢恭维。却因是名丑的高徒,表演滑稽、诙谐。有蕃小时在家常去看戏,也最喜爱高甲戏的丑角表演,又最怕小姐出场。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对女旦角已不再讨厌。比如现在,他对美娟的表演十分的中意。
他忽有把身边的思缣与美娟比较的想法。
到底是男女青年怕接触或者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思缣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正在发生极大的变化。不管怎么样,思缣都是一位十分可爱的姑娘。她那发光的双眼,尖尖的鼻子,近来怎么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他的头脑之中。特别是她说话说到高兴时把头那么一歪,更容易让人心中一动。有时,她的小鸟依人又真的让你难以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已经习惯于与她在一起的时日。但是他知道,她在近日就将返回台湾。
他觉得,在婚恋的问题上,理智大于情感是不理智的。但是不理智行吗?两个生活环境差别巨大的青年走在一起,会怎样呢?不是有人鼓吹“社会背景的门当户对”吗?不能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思缣已深深地让剧情所吸引,《管甫送》的内容她早已熟悉。但全剧又听又看的是第一次。感慨之余,她又想起了外公与香花姑婆的故事。
她怎么觉得身旁这位可以让人托付终身的青年人与自己有一些咫尺天涯的感觉?
香花姑婆与外公的事怎么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管甫送》已接近尾声,思缣竟忘情地跟着美娟唱了起来:
一步送哥出绣帘,蝴蝶成对双飞燕。春花绚烂开不败,秋月明亮永团圆。
二步送哥过石桥,双人水影桥下照,清水照影难照心,心明如镜情意投。
她第一次在人前唱起,竟是如此地动听。
有蕃的心一阵冲动,却顷刻又回归宁静。
“什么时候回台湾呢?”他的语气平缓。
“公事、私事都基本OK,近日回吧!”
二十一
第三天上午,有蕃驾车把她送到码头。她将原路从金门乘飞机回台北。
又是一出《管甫送》。
当然,新的戏有新的演法。尽管所思虑的重点不同,但是他们都太过理智。他们也都懂得自己应该怎样演下去。
他是一位会计师,擅长于计划、计算与思考。一旦他最终做出决定,将会如在足球场上那样不管不顾,向前冲刺。她也是一位会计师,她总是谨慎小心,三思而后行。但她的智慧总会帮助她把路走好。
不管戏接下去将怎么演,他们都将潇洒、平和。
再过不久,她将随台北方面的人,重回厦华会计师事务所,当然,那时她的身份只是一位助手。
他就站在旅客大厅的检查处与她挥手致意,心中充满了憧憬与期待。
她也与他挥挥手,就急忙回过身去,心中装满了很多很多,当然,有回忆,更有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