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钟的闹钟叫响时,师姐还在做梦,在梦里恓惶。分明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在梦里还是个没嫁出去的老姑娘。眼看那年龄就像日历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了,在梦里,师姐听见了日历哗哗翻动的声音。南山上那娇艳妩媚的樱花开得一败涂地了,超市里的时令瓜果也需要保鲜急着下市了。那些死心塌地追逐过她的人一个个都朝她背转身去,最后她是虎落平阳,才心急火燎地抓了个鼻塌嘴歪的“武大郎”留在身边做丈夫。师姐举目四望时,是一阵时过境迁、穷途末路的凄惶。
师姐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荒凉的梦,而且还在梦里恓惶,不止一次地重复出现。唯有在醒来的一刹那,看到身边还眉清目秀的副局长,发现这只是个梦,发现现实也有比梦好多了的时候,那恓惶的心情才油然地一松。
然而夜里那个莫名其妙的梦还是搅得师姐没有心情。也许没有心情的,还有那越过越有气无力的日子。
和诗人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人生相比,师姐走的是苦行僧式的学术道路,每天熬更守夜,为申请课题,为炮制论文发表,为著书立说。学校日趋苛刻的评职定级考核像套在头上的金箍,每个人都被驱赶着,焦头烂额,停不下来。
师姐感觉自己心力交瘁,头上竟然有了好几根白头发,晚上睡觉前,副局长在床头灯下一根根地帮她拔下来。两年前,她还是满头青丝,黑黝黝的,每次去理发店,理发师都以为她的头发是染黑了的。
副局长从加拿大考察回来,把他那句捡来的加拿大名言送给师姐:三十岁以后,生命才刚刚开始。
副局长误以为师姐和通常上了点年纪的女人一样怕老,没想到师姐多次在他面前流露出对老境的向往。师姐说:“人生最幸福的阶段就是退休,像母亲那样,晒晒太阳,边看肥皂剧边嗑瓜子,边打打瞌睡,太美了!”
师姐意识到,做学问对女人来说的确是一种非人的苦役。师姐对目前学术的理解,就是阉割生命。
为什么我们的学问不去思考人怎样才能生活得更快乐更美好这样关键的问题,而是要给人更多的捆绑呢?
生气的时候她常想,她宁可一篇论文不发,也不愿被阉割,不愿媚俗于由“学霸”(掌控话语霸权的学术泰斗)与“杂霸”(掌管话语阵地的杂志主办人)控制的学术圈子,不愿就范于新老学究们制定的所谓学术规范。
话虽这么说,师姐自己心里清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为了评职称,她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的,尽管效果不大。
师姐每一个阶段都要给自己树立一个反抗对象,少年时代是反抗母亲,现阶段是反抗学术可能给人的捆绑,这也算是一种反权威的俄狄浦斯情结吧。
毕业后,师姐更佩服马导了:一个从事学术研究大半辈子的老学者,还能活得那么任情任性,那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力量,真是不容易。
马导在给她们上第一次课时充满激情地演讲道:“我们就是要活得阳光一些,热烈一些,饱满一些,粗糙一些,野性一些。就是死,也要做一团‘死火’,要明亮地欢快地燃烧,把自己燃成灰烬!”
师姐听得热血沸腾。
凌晨两点,师姐结束手里熬更守夜弄了大半年的书稿,突然就没了睡意,突然就寂寞难耐了。
寂寞,深渊般的寂寞,再忙再累,寂寞都如影随形。
师姐在网上瞎逛,网络虽说完全止不住现代人越陷越深的寂寞,然而,一旦网络故障,就像突然停水停电,人就感觉与世隔绝一般,那流水一样的生活就被拦腰斩断无法继续。
师姐发现,岂止是青少年,就是自己这样所谓的知性熟女,也还有心理上的网络依赖。对她来说,网络是另一个江湖,一个鱼龙混杂、藏污纳垢但却鲜活丰富、博大精深的江湖。网络也是一个大型露天裸泳场,只有在网络里,在褪去了各种遮挡和防护之后,赤身裸体的人们才能够相亲相爱,彼此拥抱。喜欢裸泳的诗人们都潜伏到网络世界里去浅唱低吟去了。
网络江湖,就是师姐给自己添薪加火、反抗学术生活规训的一种方式。
其实,网络江湖这个虚拟空间和现实世界,哪个更真实呢?
诗人说他很少上网,师姐建议他在网上开博客,写写网络诗歌,修身养性。
诗人不感兴趣,不等师姐说完就打断她,他沉浸在他自己的上海故事里。为了勾起他的诗歌情怀,师姐把她最喜欢的那首《雪在你心中发芽》在电话里给他激情朗读了一遍,师姐自己再次被感动了,没想到诗人听了无动于衷。诗人说他早就不写诗了,写不出来,还在电话里嘲笑师姐说:“你有点疯了,这么大年纪了,还有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还整天像小姑娘一样泡在网上,想网恋吗?”
诗人这个疯子把疯传染给她后,就一个人正经起来了。她一个人寂寞地燃烧。
师姐有时也偷偷溜到父亲的博客上去看看,不留脚印。父亲老了,在诗坛名声反而越来越大。这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父亲的诗歌越写越多,越写越好了;一是父亲的绯闻不断,父亲的绯闻在日益寂寞的诗坛溅起了一朵朵桃色的浪花。
父亲隔段时间总要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在圈子内外闹得沸沸扬扬,让母亲和师姐难堪。师姐不知道母亲内心要多坚强才能忍受父亲的胡作非为,尽管他们看似没有关系了,但师姐就是父亲和母亲之间那离不掉的关系。
师姐从不主动跟父亲联系,父亲每年都要给师姐打几次电话,问候母女俩,她甚至都不愿向母亲转达父亲的问候。父亲给母亲的伤害太深了,关键是这种伤害随着父亲的声名鹊起还在变本加厉。父亲那些越来越年轻甚至比师姐年龄还小的情人令母亲在人前一直抬不起头来。
师姐和父亲的每次通话都不超过两分钟,每次都是师姐先挂掉电话,师姐挂电话之前礼貌地问父亲:“您还有什么事吗?”也就是在提醒父亲,该结束通话了。父亲明白,父亲最后的话总是说:“笑笑,辛苦你了!”是朋友哥们儿间那种慎重的托付。她知道父亲的意思,父亲要她照顾好母亲。父亲还说:“结婚时,别忘了告诉我一声。”父亲突然想到师姐可能不愿意他参加婚礼,赶忙补充说,“我可能不会来,只是想祝福一下你,你是我的孩子啊!”
她当然没有告诉父亲结婚的事,如果可能,她连母亲都不想告诉,有什么好说的呢?
父亲的诗无一例外都是情诗。父亲在博客里说,他这辈子只写情诗,他只为情而活。父亲的情诗很冷,冷得发烫,是情到深处的孤独,是感叹爱人不可寻觅、生命荒芜的沉重悲凉,师姐能感受到父亲心里那掉到冰谷里无可救赎的寒冷。父亲老了,父亲也很孤寂,父亲心里长满了荒草,这个人老心不老的男人。
父亲在博客里说,人生最痛苦的就是老了却没有老透,老透了就好了,就无欲无求了,就安宁了。父亲还没有找到归宿,可是谁又找到归宿了呢?谁又真正安宁了呢?马导?母亲?诗人?还是师姐自己?
父亲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在海南那边一直没评上教授,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位伟大的诗人,一位伟大的爱人。父亲只愿意为爱而活着,为他情诗里那些虚拟的爱人活着。正因为爱人不在场,所以爱才格外悠远绵长,格外深情厚重。
师姐在恋爱又失恋之后,在诗人从她的生活中日渐远离之后,才懂得了父亲,父亲其实一直在她身边,在她的血液里。父亲说,对孩子最好的教育就是爱的教育,爱人,爱生活。
母亲不懂得,父亲留给母亲的只有伤害没有爱。她也不告诉母亲关于父亲的博客和他的情诗。
父亲在他博客里挂了一张师姐小时候的黑白相片,在旁边配了一首诗,《给笑笑——我的公主》。父亲在诗下面的补白里说,他有十几年没见到女儿了,一个父亲对女儿十几年的爱,是一座珠穆朗玛。
师姐坐在电脑前看这首诗,泪流满面,心里充溢着爱,父亲从来就没有抛弃过她,她有父亲,她并不孤单。
父亲几次要来看她,都被她找各种理由拒绝了。还在S城的时候,马导主持了一次诗人节活动,在马导邀请的嘉宾名单里,师姐看到了父亲的名字。马导不知道林文姝是师姐的父亲,不知道父女之间这么深的隔膜。
马导在召集弟子在他家里开准备会时,当着师姐的面在那里大谈父亲的桃色事件,说一次在庐山开会时,林文姝身边公然带了一个比他女儿还小的女生,晚上有人去他房间找他聊天,小女生穿着睡衣来开门。马导甚至还找出一张有几十人的大合影,指着照片上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说:“这是林文姝曾经的情人。”
师姐回到寝室大哭了一场。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那是她第一次主动给父亲打电话,师姐在电话里请求父亲不要来参加这次会议,师姐在电话里哭了。
父亲在电话那边久久没有说话,等师姐平息下来后,父亲说:“笑笑,我知道你恨我,不想见我,你就当我是一个普通的诗人不行吗?你不是研究诗歌吗?我不是想来开会,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本来我那段时间正好没空,知道你在那里,我天大的事都可以放弃,就是想来看看你,我不是有十几年没见到你了吗,我都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了。”父亲说到后面有点哽咽了。
父亲的哽咽也不能叫师姐松口,父亲叹气说:“笑笑,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我刚动了一个手术,医生不让我出来,我好不容易才请到了假的。”
师姐小声问:“您怎么啦?”
父亲说:“食道癌,还好,发现得早,手术也很成功,一点问题都没有,你放心,千万不要告诉你母亲啊!”
师姐这才感到自己很过分,她从来就没有关心过父亲,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近人情了?师姐在电话里嘱咐父亲好好养病,听医生的话,不要出来,她把会议忙过后就立即飞到海南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