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跟罗教授打了个招呼,就加入了搬家队伍,跟罗教授的夫人搭手搬一个小电脑桌。罗夫人已经是搬第三趟了,累得汗水把刘海儿全粘在额头上了。连罗教授年迈的老父亲肩上都扛了一把椅子,罗教授一个人像个监工,西装革履地在一边指挥。
罗夫人跟师姐抱怨说:“罗老师现在家务一点都帮不上忙了。”
师姐说:“做学问挺辛苦的,罗教授学问做大了,估计身体也累垮了。”
罗夫人说:“就是能做的事他现在也不做了。比如买个菜、搬个小凳子什么的总可以吧,他是爱面子,觉得都教授了,怕学生看见。”
罗夫人是全职太太,说话直,师姐当个笑话听了,不过也觉得罗教授蛮可怜的。学术圈可不是好混的,就说大师兄吧,三十五岁就已经头发斑白了,每天熬更守夜炮制出来的论文,调动了一切资源才发表了,拼死拼活才把副教授评上了。可发表的论文谁看呢?现在还有多少人在看别人的论文呢?别说别人,就是自己都懒得看。
人家罗教授辛辛苦苦打拼到目前在全国的地位容易吗?那是他给别人打了多少工、说了多少好话、跑了多少腿、丢了多少次脸面才换来的,所以一旦拥有就拼命地护着。现在好不容易手下也有几个学生供他使唤了,也终于可以对别人颐指气使了,教授的权威和尊严得维护吧,教授能去菜市场和那些大妈讨价还价吗?教授能像个农民工一样在路上汗流满面地搬东西吗?
师姐带了点面包酸奶上图书馆,本想一直待到晚上九点多图书馆关门再回来,可才到下午三四点,师姐就坐不住了,有些心猿意马,又硬撑了一会儿,看晚饭时间到了,才抱着借来的十几本书打道回府,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
师姐把十几本书抱在胸前,书快高过自己的头了,突然想到“著作等身”这个词,想到那漫漫学术路,一股寒意从心头升起。
书太高,挡住了视线,不时要歪着身子看路,又要保持那一座摇摇晃晃、岌岌可危的书山的平衡,很是狼狈,全然顾不上姿态的优雅和袅娜了,好在书挡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和脸,没人看见。
正是下课的高峰,路上人、车拥塞,师姐手臂酸软,想找个地方歇歇,换换手。上桥的时候,后面有个小伙子跑上来主动要帮她,她谢绝了,说过了桥就到了,不用。其实过了桥还有好一段路。别看师姐表面文弱,却被锻炼得相当的吃苦耐劳,这样的重体力活可没少干。高中时第一次住读,别人都是父母一起送,她一个人,被子、书、衣服几大包行李把她的手、背、肩全占满了,从家里到学校通常步行不过半小时,她拖着行李一步步地挪到学校竟多花了一个小时,手上被勒出的红印好几天才消。
每当师姐不堪重负的时候,路上也常常有人会主动提出来帮她,她通常都会谢绝。师姐不怕苦不怕累,习惯了,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她最怕别人帮她,受不得一点恩惠,在恩惠面前她挺不过去。
有好几次,别人同情地把东西从她肩上硬接过去时,她竟然没挺住,哭得稀里哗啦的,倒把帮她的人吓坏了。
那天诗人也正好从桥上经过,诗人正匆匆地要去赶一个聚会。老家的一帮哥们儿杀到S城来公款旅游,都是些在银行、法院等要害部门工作的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家在S城做生意的土老板们出面接风。这样的场合,他们通常都会叫上诗人,诗人虽一贫如洗,但有个博士头衔,尽管这顶帽子跟目前的纸币一样,贬值得厉害,但还是可以在这种场合撑撑门面,提升一下聚会的档次。而诗人也非常乐意出席这样的宴会,白吃白喝不说,关键是他喜欢热闹,喜欢灯红酒绿的日子,而且在老家那帮大老粗面前,他在经济地位上的自卑感可以被他的博士帽轻轻抚平。
诗人本没有看见迎面过来的师姐,师姐当然也没看见他。师姐躲在那一摞厚厚的书本后面,可就在他们快要擦肩而过的时候,师姐怀里的书山突然坍塌了,滚落了一地,前后左右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有人过来帮她捡书,诗人看见红着脸有点手足无措的师姐,立即把自行车拐了个方向过来,边把地上的书扔到自行车篮子里,边责怪师姐道:“借这么多书怎么不叫我一声呢,我来接你啊!”
师姐说:“这么点小事,没有必要惊动您的大驾!”就要从诗人篮子里把书拿回来,被诗人一把按住了。按住师姐手的一刹那,诗人仿佛被电了一下,松开后开玩笑说:“好柔嫩的小手,我不是故意的啊!”
师姐笑笑,知道他爱说玩笑话,特别是爱用暧昧的语言在女生面前占点口头上的便宜。诗人执意要连人带书送师姐回寝室,师姐推却不过,只好依从。
诗人急着赶聚会,把车蹬得飞快,送到寝室门口时,已是挥汗如雨。师姐很感激,若不是限于男女大碍,恨不得伸手替他擦汗。
诗人替师姐把书搬到寝室,师姐连说了好几个谢谢,诗人却赖着不走,说:“就这么谢吗?”
师姐知道他又要说点荤话,心想:“难道就帮这么点忙还要老娘以身相许不成?”却不敢将这样的痞话说出口,那不是把便宜主动送到他嘴边了?只说:“吃饭的时间也到了,我请你吃饭吧?”
诗人说:“我正好有一个饭局,你要真想谢我,就陪我去赴宴?”
师姐赶忙推却,说:“又不认识,我去了反倒不好。”
诗人再三恳求,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师姐却不过情面,只好同意了。
诗人从小自卑心理严重,有师姐这么个美女博士出席,在哥们儿面前给他长脸不少。
酒桌上那些哥们儿都把师姐当做诗人的情人了,言语眼神之间不无暧昧。诗人怕师姐难堪,一个劲地解释。师姐只是微笑,并不辩白,显得高贵大方,把那帮狗日的给镇住了,摸不清两人之间的虚实,干脆就猛敬她酒,想替诗人把她先给醉倒,然后放倒。
结果师姐那天喝了好多白的黄的红的都没醉,面若桃花。喝完酒一帮人还不尽兴,又去飙歌,又接着喝。师姐要回去,宿舍十一点半关门,虽然关门后也可以翻墙而入,但师姐还是对这帮如狼似虎、借酒发疯的男人有些怕,再喝下去她也招架不住。可他们不放她走,诗人醉红着眼,也表示无可奈何。直闹到凌晨两点,诗人带师姐在醉鬼们羡慕的眼光中离去,还故意把手机关了,让那帮狗日的尽情发挥想象。
诗人这帮狗日的哥们儿,已经成长为新一轮的地头蛇,在各自的领域里拉帮结派、把持一方。他们违规贷款、以权谋私、权钱交易,在酒桌上把那些严肃的国家三令五申的国计民生问题搞成了饭桌上的笑话。他们对外号称资产几千万,可手里连几万的现金都拿不出来。这帮人抽的烟是中华,开的车最差也是桑塔拉。
这帮人吃喝嫖赌样样都来,他们手机里都有不同娱乐场所小姐的电话号码,每次惠顾,她们就会甜蜜地称他们老公,她们知道怎样使男人消费,花更多的钱,然后用最快的方式把他们打发掉,迎接下一批客人。
久而久之,他们也觉得婊子无情,想正儿八经地找个情人。他们的老婆只能在家里做做饭带带孩子,看惯了小姐们粉嫩的娇媚的脸,再看到老麻脸水桶腰的老婆就没情绪了,他们几乎早已不跟老婆上床了。老婆闲置在家中,外面再养一房小情人,尤其是找个有文化有品位的情人是他们的理想。当然这样的情人大学校园里多得很,可他们和大学校园一点关系都没有,诗人就是他们和大学的唯一联系。
诗人自认为自己在他们中间是比较纯洁的,至少他破坏性没有那么大,他也就是搞搞女人,引诱那些有夫之妇出轨,做些在那帮哥们儿看来没出息的事情。
每次哥们儿都强烈要求诗人带几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去,诗人不敢,知道这帮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可他喜欢和他们喝酒,在家乡人开的馆子里吃家乡菜,酒足饭饱后去洗个头。洗头的地方很多,他们通常只去那种只招待男顾客的理发店。洗完头还要按摩,如果没有特殊服务,这样简单的洗头加按摩就几十元钱左右。
但通常这帮哥们儿不会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洗头,在小姐们给他们按摩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小姐身上动手动脚的。小姐见你动了手,她就不认真给你按摩了,就趁机偷懒。这样低档的洗头店,是他们这帮人身上没钱时常去消费的地方。消费要高一级的,就是澡堂子,那里有各式花样的按摩,洗完澡,开个包间,小姐用身体的各个敏感部位给你按摩得舒舒服服的。
通常诗人是舍不得去消费的,不是他不想,而是他舍不得钱。那一百两百的,可以买很多东西,要代好多节课才挣得到。跟老家那帮有钱的狗日们混,把诗人的胃口刺激起来了。
诗人的出身使他痛恨这帮花天酒地、没有经过艰辛就享受的家伙,他以为他在起跑线上就输了,他们成绩都没他好,但他们的工作都比他强,尤其是他们的老婆都比他老婆漂亮。他的起点是零,就只有靠书包翻身,才能跻身于那帮权贵中间。当年考研,考了八年,八年啊,那个艰辛,不堪回首。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激动得哭了,想去庆祝一番,然而老婆走亲戚去了,通常有喜事的庆祝方式,就是回家跟老婆在床上庆祝,比如他在他们地区报纸的副刊发表第一首诗歌的时候。那是一首情诗,诗人只会写情诗,那是献给他的小情人红颜的,然而,写诗到发表,一年半过去了,红颜早已不知去向。尽管如此,庆祝的时候还是心安理得地回家和老婆庆祝,说起来有些无耻。
老婆当然不知道,诗人从老婆身上下来的时候突然想到了内容和形式的背离,扑哧笑出声来。
老婆问他笑什么,他当然不能说,觉得自己很无耻。
人怎么就这么无耻呢?
后来诗人跟师姐说起这回事,感觉自己还是很真诚的。
诗人说:“我觉得我不是无耻,我和那些无耻之徒的最大区别就是,我无耻之后还会反省我自己。看来我还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就是懂得自我批判自我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