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七〇,师姐与这个高度的男人有着深刻的渊源。对男人来说,这不是一个理想的高度,严格说来,还有点轻度残废,然而,高大帅气的男人往往只让人赏心悦目,小个子男人却拥有叫女人心动臣服的秘诀,他们才是不露声色的情场杀手。
当师姐第一次听到诗人说出他一米七〇的身高时,心中一震。
真的是冥冥之中有老天在安排吗?
十年前,老天就为她和诗人郑光芒的这一段孽缘埋下了伏笔。十年的伏笔,老天也太沉得住气,太老谋深算了。
生活不时以强大的非理性逻辑显示出它魔性的一面,教训自以为是的人们,随时得葆有一颗敬畏之心。
老天处心积虑地安排了一系列意外来成全这场相遇,也许是有他的道理的,在这场不期然的碰撞中,他们都被摔出了原来的轨道。人生有时稍稍越轨、稍稍偏离一个角度就会发现更多的风景,这是师姐所始料不及的。
师姐曾经和诗人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之间看似偶然的相遇之中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诗人当然没明白师姐的意思,诗人说:“我是嗅着你的味道来的。”
“什么味道?”师姐警觉地后退一步,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
“骚味。”诗人痞着脸说,“我们是骚味相投。”
“那是你这个骚人的专利!整天像个苍蝇似的,嗅着个女人就扑上去!”师姐久已不满诗人在女博士们面前的谄媚相,趁机刻薄他道。
诗人挤眉弄眼地坏笑道:“你想想,如果我是苍蝇的话,您这么冰清玉洁的,那不成什么啦?”
见师姐没回答,诗人以为师姐回答不出,便歪着个脑袋,朝师姐探身过来,进一步启发诱导师姐说:“你想想看,苍蝇最爱什么?”不等师姐回答,就自个儿晃着脑袋猥亵地笑起来。
师姐真像吞了只苍蝇,但她也不生气。诗人以为师姐会生气,通常女人这个时候不生气也会佯装生气,不然,那真成了有缝的鸡蛋,即使真是有缝的鸡蛋,那也得装得无缝。师姐不装,诗人便有些无趣。
师姐的导师马教授是院里最早的一批博导,门下的弟子也多,院里的好多老师都是他学生辈的,还有他学生的学生,所以马导成了祖师爷。作为马导门下的嫡系学生,师姐的辈分自然也水涨船高,纵使在年龄上该叫她小师妹的,考虑到辈分因素,起码也得尊称一声“师姐”,久而久之,“师姐”这个泛指在小范围里也就成了她的专称了。
但诗人不叫她师姐,诗人为显示他们之间超乎一般的关系,故意当着人的面亲昵地叫她“笑笑”。
“笑笑?你是笑笑吗?一点都认不出来了,长变了,完全变了!”
开学第一天,诗人靠在师姐寝室的铁床柱上,用审视而欣赏的眼光看着师姐说:“我印象里你还是个小姑娘,留着个日本头,这么短!”诗人在自己耳边比画着,“现在换发型了,披肩发了,最重要的是,现在变成个大美女了!”
诗人说到“大美女”三个字时,似乎还下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
诗人以院学生会干部身份查看新生档案、寻找猎物时,发现了师姐——师姐的父亲,林文姝,一位在湘西小有名气的诗人,是他中师就读过的学校里他最景仰的文学老师。
诗人以干部和老乡的身份来看望师姐——他中师老师的女儿,他的博士同学。诗人来看师姐时,师姐还以为他是学校的老师,那么老气横秋的。听诗人这么亲切地叫着只有父亲才叫过的自己的小名,师姐也倍感亲切。诗人帮师姐一起回忆,当时他拿着自己刚创作的诗歌到师姐家住的那个长满苔藓的小四合院去上门请教林老师,每次都是师姐来开门。
师姐在记忆中高速搜寻,朦胧中似乎还真想起这么个人来,说话有点娘,每次给他开门,他第一句话就问:“你爸爸在家吗?”
她细声细气地回答:“在家。请进!”
师姐对父亲的客人一向友好,父亲的客人都是来谈诗歌的,不像母亲的客人,有上门送礼的,有哭穷的,有闹事的。在这些人眼里,母亲是“田书记”。母亲的客人总是没完没了,家里都成办公室了。这些客人一来,她就被关到那间没有窗户的小黑屋里去学习,不准出来。
诗人说:“我还在你家里吃过饭,林老师做的菜很香,印象最深的是蒜苗炒腊肉。”说到这里,诗人喉结动了动,似乎又吞了一下口水。
父亲对诗人这样家境赤贫的文学青年很扶持很爱护。父亲说,诗人家里很穷,直到上高中都还没正式穿过一双鞋子。父亲给诗人送过书,还送过衣服,诗人至今都还记得。
“诗人”这个称呼最开始是怎么叫响的,没人考证,也许是诗人自己说起的,大家都叫他诗人,包括师姐的父亲,虽然很少有人见过他发表的诗。
诗人逢人就自称他从中学起就开始创作和发表诗歌,初二那年,当时全国唯一的一家大型少年文学期刊《少年文艺》刊登了他的两首童心未泯的代表诗作,在他们那个县中引起了轰动,在他之前,他们县中还没有哪个学生能在那么高级别的刊物上发表作品,他一下子成了学校的名人,也从班上的一名小组长一跃而成为校级学生干部,班主任见面就昵称他“诗人”。
他的“诗人”名声自然也延续到了高中,诗人说他上高中后还参加过有当代著名诗人参加的笔会。
后来师姐在诗人的箱子里看到他所谓的发表的诗歌,那是些印制得很粗糙的自印刊物,级别最高的就是一个地方报纸的副刊,《少年文艺》已无迹可寻。
通常吟风弄月的诗人们都是弱不禁风的文弱书生,他们只是在诗里发疯,在诗里无法无天。但诗人却不,他把诗写在行动上,而且生猛得像一头好斗的公牛,在顶撞别人时自己也鲜血淋漓。
博士们生龙活虎地进校,等终于戴上博士帽离校时,已被去势得差不多了。连师姐的同门师兄“半边烧”那么一个见到美女就流口水的人,在博士论文写到中途时,也感叹说,就是美女赤条条地躺在他身边他都打不起精神来。
但博士帽却没能把诗人这头蛮牛给阉割掉。
师姐对诗人这头蛮牛是既爱又恨,既打击又同情。
师姐心里清楚,究其实,诗人也就是另一个自己。
一个疯子在另一个疯子面前发现了自己的疯。
师姐表面文静,其实内心和诗人一样疯狂。不过,师姐的疯只是一场场内心的野火,自己都会给镇压下去。而诗人则是殃及城池的明火,自己也是要葬身火海的。
他们一个公开,一个隐秘,就如一个是行为犯罪,一个是思想犯罪。
诗人小时候很寂寞,没人理他,他一个人在田坎间、山坡上放鸭放羊,他能把一群四散的鸭赶成整齐的方队,还能在鸭群的游动中清点数目,看有无走失。
但诗人最心疼的还是老家那些有女人味儿的羊。
有一次诗人和师姐在护城河边散步,杨柳依依,芳草萋萋,诗人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诗人说:“我是为老家那些老吃不饱的羊流泪,你是知道的,我们那里哪有江南这么丰腴肥沃。我小时候在山坡上放羊,放一整天才勉强能让羊吃个半饱,近点儿地方的草早就让村里的牛羊啃得癞头癞脑的了。”
诗人看到护城河边那一路上还沾着露水的茂密的嫩草,心痒痒的,恨不得把没过足踝的茂草拔个精光,一车车地拉回老家去。
诗人说:“江南这个地方太富庶了,真是富得流油。这么茂密的青草竟然被环卫工人一车一车地当垃圾给清理掉了。”
诗人一路上在师姐耳边唠叨个不停。
寂寞使诗人疯狂,寂寞的诗人后来成了一个话痨。诗人把年少时候的寂寞储存起来,随着生理的发育一起转换成了力比多,释放力比多的方式之一就是倾诉,逮着人就倾诉,从他小时候放羊开始,讲那些被羊召唤来的女人,每一个倾听者都是他的亲人。
当然,他的听众也主要是女人。
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那也是因为寂寞。小时候诗人没什么可以消遣,在村小教书的叔父家里有几本残角缺页的字帖,字帖上都是些唐诗宋词,放羊的时候,诗人看一会儿羊,又看一会儿字帖,把字帖上能看到的字句都记得溜熟,就这样学会了作诗。
小时候,诗人喜欢看羊吃草,看公羊骑在母羊身上“打架”,寂寞就如山坡上的野草在心里疯长。
性成熟后的诗人就特别喜欢那种动物式的做爱方式。不久前他晚上做梦,梦见在长满青草的小河边放羊,其中有一头肥母羊和她的两个孩子,肥母羊被套在树桩上,诗人看着羊妈妈那一双温柔的眼睛,突然欲火中烧,跑过去提起羊妈妈的两条后腿就要操……这时候突然闹钟响了,诗人就醒了过来。
被闹钟吵醒的诗人很遗憾闹钟响得不是时候,不知道操羊的感觉如何。醒来后的诗人多次回忆那个梦,想续上被闹钟中断了的那最精彩的部分。
其实如果不是闹钟响诗人也会醒过来的,也不会梦到操羊是怎么回事。关键是醒过来的诗人就疯到想真正去操一头羊。
诗人在床上跟老婆讲起他的这个梦,老婆骂他是畜生。
诗人说我就是在操畜生!
诗人把床上的老婆想象成一头羊。但老婆的眼神没有羊妈妈那样温柔,诗人找不到梦里那种春心荡漾的感觉。
诗人也把他这个荒唐的淫梦告诉过师姐,师姐仔细询问了羊的价格,又问了诗人的生日,然后说:“等你生日那天,我送你一头羊。”
诗人问:“为什么?”
师姐说:“我很好奇,想知道人是怎样和畜生杂交的。”
诗人不觉得师姐是在骂他,反倒认为是师姐浪漫,他那个老实巴交的老婆什么都好,就是不解风情,老婆就想不到要送他一头羊,想不到观摩人和羊杂交的壮举。
诗人有一段时间喊师姐“笑笑”喊腻了,改称起“老乡”来。诗人蹬着自行车去上英语课的路上,碰到和室友阿美说笑打闹的师姐,老远就高声大气地喊她“老乡——好”!
师姐回了他一个“老乡好”!
诗人把自行车刹在师姐跟前,看着她,狡黠地笑着问:“我们是老乡好吗?”
师姐这才反应过来,诗人是取“老相好”的谐音。师姐也很大方,开玩笑说:“我们这么青梅竹马的,难道还不算老相好?”
诗人感叹说:“笑笑真是变了,以前是多愁善感的林妹妹,现在变成了犀利尖锐又开朗风趣的女博士。”
师姐说:“一个人改变越大,就说明她吃的苦越多。”
诗人不以为然道:“你这样的娇小姐能吃什么苦呢?”
在诗人看来,任何人都不配在他面前提“吃苦”这两个字,更别说师姐这样好的出身了,那纯粹是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