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病这三个字常常用来骂人，是一个非常粗鄙的措辞，我在这里原封不动引用这种叫法，主要是为了尽可能还原记忆。你我都知道，精神分裂这样的说法实在过于书面化。
我们村有一个神经病。
如前所述，我们村有两大“家族”：一个姓乔，一个姓范。姓乔的说：姓范的是日本人的后代。姓范的说：姓乔的是日本人的后代。现在看，两方面都是扯淡。看他们气急败坏地互相贬损，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两方面都是日本人的后代又都羞于承认。
有一次我问我爸爸，关于我们这一家究竟是如何而来。我爸很忧伤地对我说：我们老祖宗是从大海边来的。听着挺有诗意。我爸继续说，老祖宗是从东海到万祥（浦东南部），然后再到康桥，一路往西，从渔民变成了农民。
这么说来我们的祖先是渔民，渔民会是日本人么？我不知道。
但是两大家族在一个生产队的争斗从未间断，一会儿姓乔的当队长；一会儿姓范的当队长；除了范乔还有一个X氏，但X氏只有一户人家，势单力薄，在我记忆和“听说”里，从来没有当过官。姓X的那个女人后来找了一个姓Y的外乡人结婚，生的那个胖小子就是经常跟我打架的小军。
不知道是不是就因为这一层关系，小军的母亲变成了我记忆中唯一仅存的神经病。人都是有选择地记下对自己有利或者相反的事情，加以杜撰，坐实历史。何况在“敌对”的情况下，有人为我提供这样的信息实在也是可以理解。
在每一次我跟小军的战斗过后，我仿佛都看见了X在远处向我奔跑而来，但不一定是为了安抚我，也可能是为了指责我对小军的作为。她经常在乡间袒胸露乳，从衬衫里掏出一堆包子来，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们流口水的场景；天气良好的时候她也经常在野外大便，有人路过她也不表示害羞或反对，也只是笑嘻嘻地让我们继续欣赏她露出一大半的白花花的屁股。
没错，无论她袒胸露乳或者在野外大便都会面带微笑，可见是一个乐观的神经病。这个世界上恐怕也只有一个神经病才能永远保持乐观的情绪，因为他们不用思考和悲伤。但这些人非常孤单，就像X一样，不仅她的姓氏在我们村特立独行，她的人也常常形单影只。她不幸的婚姻，她暴力的孩子，她白花花的屁股，她所有的一切都不可避免让我对她记忆犹新。对了，我必须强调她的微笑，以及她面对任何质疑和嘲讽保持的平静心态，甚至让今天的我产生了些许羡慕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