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哥和他房东的儿子共睡一张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正经八百的床上睡觉。油污的床单下垫着玉米秆和稻草。满屋里散发着一股植物的香味。屋后有三棵香果树。七哥仰躺着。两尺之外的空间不再有黑压压的床板和父母翻身而引起的吱嘎之声。三步开外没有他并排躺在地铺上的一排兄长起伏的鼾声和梦呓。空间很大,有老鼠从梁上刷地跑过。月光白惨惨地从屋瓦的缝里泄了下来。云遮云开,那光如在屋子里飘忽。七哥突然感到万分恐惧。房东的儿子睡在那一头,死寂一般毫无声响。这让七哥觉得他正躺在人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他从未想到过的关于死的问题在那一晚却想了数次。七哥想是不是他已经死了而他本人还不知道。人们把他埋在这里并告诉他这是到农村去而实际上却是在阴间的一个什么地方。七哥一连许多天都这么想个不停。他还试图在男人中找到他的弟弟──我。他想他的弟弟很可能是在这群人里,只不过他们分别已久彼此认不出来了。七哥他很高兴自己知道很多别人悟不到的东西。他明白他周围的人都是先他而来的阴魂。这些阴魂也不知道自己死了。他们很自豪地认定自己在阳世而且活得很舒服。七哥想只要看他们走路那种飘来飘去的劲儿,就知道换了世界。
七哥不同村里任何一个人交往。不到非说话不可的时候他绝不开口。他像一条沉默的狗,主人叫舔哪儿就乖乖地去哪儿舔上几口。村里人开始都说七哥老实透了,后来又说七哥其实是阴险之极。不叫的狗最为厉害这是老幼皆知的古训。最后大家还是一致认为七哥是个怪物。七哥对那些纷纷繁繁的议论充耳不闻。七哥认定正常的死人是不说话的。
七哥到村里住了三个月后听说村里最近开始闹鬼了。七哥觉得好笑,我们自己不都是鬼吗?七哥对那些越说越惊心动魄的鬼的故事毫不理会。但他倒是希望自己能碰上那鬼。说不定那是小八子,七哥这么想。
房东的儿子每天吃饭时都带回鬼的故事。那鬼是极瘦的。喏,像他那样。他指了指七哥。走起路来像飘一样。鬼每天围着村口的银杏树飘三圈然后就进林子。进了林子鬼就变成了白的。从一棵树飘到另一棵树。每飘到一棵树下就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那声音极古怪。从林子上空缓缓越过村子然后转一个弯又回到林子里。就这么一直到下半夜,鬼才化作一股烟气消散。
过几日房东儿子又说:鬼现在要在林子很深很深的地方尖叫。那里的野兽都吓跑了。猎民在那里连一只野鸡都打不到。
再几日,房东儿子又报道:村头老鱼头的女儿回娘家,上山时崴了脚,半夜才跛到家。她在林子边遇见了鬼。起先她没发现,是鬼先飘到她跟前的。她吓得使劲把鬼一推拔腿就跑。到家后她说鬼是滑溜溜的。
村里到处都是鬼影,奇怪的是鬼并没有干恶事。便有人商讨是不是把鬼抓来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主意自然是青年人出的。七哥原本也想去看看鬼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那天实在太困便在天一擦黑时倒床睡下了。
那天夜里没有月亮。七八个年轻人都伏在林子里。房东的儿子也去了。他们个个都发着抖。抖得一边的灌木都不断发出簇簇的声音。子夜时分,鬼就围着树绕圈子了。果然极瘦,果然飘一般地走路。走入林子之后发现它果然是白色的。年轻人胆怯着不敢动手。终于其中一个干过猎人的小伙子抛了一根圈套,一下圈住了鬼。鬼凄厉地叫了。一连三声,又长又亮。全村人都听见了。它叫完之后,轰然倒下,不再声响。年轻人用绳子捆住了鬼。手摸上去,那鬼果然滑溜溜的。抬到村边亮处,才发现是一个活人。他均匀地呼吸着。沉睡一般。房东的儿子点了火,他失声叫了起来。人们都认出了,这是七哥。七哥浑身赤裸着。他身上的肌肤极白,他依然平稳地呼吸着,还很随意地翻了一个身。
有人照七哥屁股上狠踢了一脚。七哥“哎哟”一声,突然醒了。他莫名其妙地看着一圈又一圈围着他的男人和女人,眨了眨眼,低下头又发现自己一丝不挂。他低吼一句:“你们要干什么?”那声音沉闷而有力,仿佛是从远天穿过无数山脊之后落在这儿的。于是有人问七哥你是不是天神派来的。七哥说不是,我一直在阴间里老老实实做真正的死人。七哥是按自己的思路回答的,却叫所有的人毛骨悚然。天亮了,人们惶惶惑惑地散去。房东的儿子找回七哥的衣裤,极恭敬和谦卑。
七哥好久不明白到底他那一晚出了什么事。“鬼“仍然每夜出来在林子里飘荡。
七哥是一九七六年突然被推荐上大学的。他去的那所学校叫“北京大学”。在此前,七哥几乎没听过这所学校的名字,更不知道北京大学是中国最了不起的学府。七哥走的是狗屎运。七哥的父亲是苦大仇深的码头工人,这使其他知青望尘莫及。再加上村里人一直吵闹着要将七哥送走,鬼气在他们的生活中已日见浓郁了,为此他们不能再忍受下去。北大不怕鬼,却极欣赏七哥苦大仇深的家史。父亲自七哥出生那天起就与他为敌,这会儿却不期然为他办了件好事。
七哥惆怅着走出那树林密绕的小山村。七哥觉得自己在那里已经活了一个世纪,眼下他又重新投胎回到人间了。七哥走上公路时,太阳已经当顶,光线明亮得让他感到一阵阵晕眩。一阵风过,路旁的树扬起轻松的呼呼声。鸟也叫得十分轻快。七哥喘了口气。他摸摸心口,觉得心跳动得比原先要响亮多了。
七哥要去北京,而且要堂堂正正坐火车去北京,而且火车要耀武扬威地从家门口一驰而过,这消息使得全家人都愤怒得想发疯。就凭癞狗一样的七哥,怎么能成为家里第一个坐火车远行的人呢?七哥到家那晚,父亲边饮酒边痛骂。七哥默默地爬到他的领地──床底下,忍着听所有的一切。
七哥走的那天下着大雨。七哥只有一双洗得发白的球鞋。他怕到了学校没有鞋穿所以光着脚上的路。父亲和母亲一早都上班了,他们连一句话都没说,仿佛眼中并没有七哥这么个人。大哥把七哥送到巷口,然后给了他一毛钱,说雨太大了你坐一段公共汽车吧。七哥没有坐车。他淋着雨穿过大街小巷。他的行李越来越重,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他的骨头凸了出来使得七哥很有立体感。七哥想得很清楚,棉絮打湿了是没什么关系的,夏季的太阳一个下午就能把它晒干。
七哥一走三年未归。家里人简直不知他的死活。没人打听他,他也未曾写信。直到三年后七哥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家门口时,所有在家里见到他的人都大吃了一惊。
“怎么都发呆了?还不是和你们一样的一个脑袋上七个孔。”七哥说。
归来的七哥已经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
……
父亲把我挖出的那天是个大晴天。太阳刺眼地照射着大地。父亲叫来了三哥。三哥将小木盒置入一个大纸盒里,然后用绳子捆绑好。三哥说:“我把他埋到二哥旁边吧,有个伴儿。”三哥把纸盒架在自行车后,左脚一蹬,右脚飞越过纸盒踩上踏板。三哥的车铃叮铃按响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相拥着望着我们远去。他们像一对恩爱的老夫妻慈善着面孔望了很远很远,然后一起颓然地坐在门槛上。这一天我才发现,父亲和母亲已经非常苍老非常憔悴非常软弱了。
三哥将我埋在二哥身边,然后抚着二哥的墓碑,阴着面孔长舒了一口气。直到天黑三哥才缓缓地向山下走去。他的脚步是那么沉重和孤独,一声声敲打着地心仿佛告诉这山头所有的朋友,他累极了累极了。
星星出来了。灿烂的夜空没能化解这山头上的静谧,月光惨然地洒下它的光,普照着我们这个永远平和安宁的国土。
我想起七哥的话。七哥说生命如同树叶,所有的生长都是为了死亡。殊路却是同归。七哥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是无法判清的。七哥说你把这个世界连同它本身都看透了之后你才会弄清你该有个什么样的活法。我将七哥的话品味了很久很久,但我仍然没有悟出他到底看透了什么到底作怎样的判断到底是选择生长还是死亡。我想七哥毕竟还幼稚且浅薄得像每一个活着的人。
而我和七哥不一样。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冷静而恒久地去看山下那变幻无穷的最美丽的风景。
【作品讲析】
《风景》写得阴冷、敏锐、洒脱,具有相当的深度与厚度。
故事很典型:汉口最低贱的市民生活,家徒四壁却有十数口人,住在紧挨铁路的狭窄的危房,手足相互侮辱倾轧,父亲嗜酒卖弄拳脚,母亲风骚粗俗缺乏教养。人沦为非人,活者不如死者,生存处境之艰辛龌龊不堪入目。小说写出丑的极致,恶的标本。
让人扼腕的是,小说中的人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的困苦,善良和美丽脆弱流失,改变自身命运必须不择任何手段和方式。生命如同树叶。所有的生长就是为了死亡。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无法判清。这是纷纭变幻错综复杂的世界,善良的忠告和美好的愿望在坚硬的冻土上只会被撞得四分五裂。父亲炫耀扛码头当杀手的豪勇粗莽,大哥青春勃发的情欲被抑敛受重创,二哥追求的偶像原来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子与幻觉,三哥对女人充满了仇恨和报复的畸形心态,哑巴四哥过着和谐安宁的小康生活,一对坏种五哥和六哥靠勤劳和智慧发家致富,姐姐大香和小香早婚早育人丁兴旺,七哥为了埋葬穷根彻底翻身不惜代价。相比于众人,二哥受知识的熏陶,开始有道德与修养的自觉追求,他的心情会沉重一些,但他的善良、他的无知在严酷的生存竞争面前显得及其脆弱,失恋的打击使他只求速死。七哥的身心剧痛才是深沉的痛苦,冷酷的家庭,卑微的幼年,梦游的恶习,鬼魅一般的生活,都使他的创痛深重难愈。蜕壳深思后,他果敢地走向艰涩的生命旅途,为了告别父辈和兄姐耻辱的生存方式,他必须强忍灵与肉的矛盾纠缠和人格分裂的痛苦煎熬。
小说写的是极平淡的市井生活,极本色的俚俗话语,庸碌的凡人,喧哗的声浪,作品并未流露出审判分析的教化意味,很难说她是肯定或认同七哥的所作所为,但作者的喜怒哀恨,或许能从行文里品味出一些,同情七哥的遭遇大抵是不错的。
值得引起我们关注的并不仅是故事和人物的触目惊心,小说在艺术上也颇有剖析的价值,譬如,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完美的结合,氛围的营造,死者视角的契入,意象的引用,叙述空间的自由转换,人异化为动物的描摹,等等。
对生灵的拷打,对死亡的天问,使方方的作品进入到较高的层面,为此,她借助了各种艺术手段。
全篇用的是死者的视角进行叙述的,很奇特且很有效用。以生者观生者易陷入窠臼且平淡单纯,从死者谈论阴间静穆安然幸福舒坦来反衬人间生存竞争弱肉强食凶恶阴险,造成一种强烈的陌生化效果。死者的灵魂可以超越时间和空间,自由腾挪跳跃,衔接过往,推测未来,可以絮叨爷爷旧日的传奇与经历,也可以预知二哥卷入杨家的悲惨结局。以死者来审判生者,以阴间来责问阳世,从天宇、从人间、从地府,多方位阐释生命的意义与局限,警惕芸芸众生。
小说有多至近十处传达了死亡的信息:出生第十六天即夭折的“我”,骁勇无比的祖父恶战之死,父亲扛码头的同伴熊金苟无辜之死,枝姐死于卡车,够够死于火车,与母亲嬉戏的搬运工被板车意外砸死,而船长和他的船员们则葬身于覆舟之江河,杨郎父母饮恨离世,二哥不能独钟愤而自戕,还有苏北佬的女友死于骨癌,这一连串的死亡都各有原因,但共同之处是他们都死的非同寻常,暗示了生命的脆弱,生存危机的密布,人类自身还有兽性的丑陋的一面,人类尚有许多无法克服的生存障碍和不测之虞。我们在阅读方方的《祖父在父亲心中》、《白驹》、《落日》、《桃花灿烂》、等小说关于死亡迹象的铺陈,我们会发现,对生与死的探索和追寻是方方执着挖掘的“恒久”主题。
对生死的关切,对生命的迷茫困惑,还借助于氛围的设置和意向的运用。《风景》的开篇是法国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的诗句,显得阴森、神秘。波德莱尔是写丑恶极致的伟大诗人,这个序幕一拉开就定下全篇冷暗、晦涩的色调。还有文中杨郎在月光下伴着音乐诵读的段落,写的是爱,并没有让人感到火热,温暖,反而心里发怵,阴森恐怖。这些气氛情调的渗透,伴随七哥多次面对命运般的两行铁轨茫然思索,使读者对坎坷离奇的人生多了一些焦虑与凄怆、悲凉与感伤。小说把关于命运生死的内容和阴冷情调形式二者的结合处理得相得益彰,弥合无隙,扩大了作品的思辨空间的宽广与辽阔,不同凡响。
小说多处出现对人描绘或直呼其名为猪、狗、狼,以禽兽的符号加之于人,把人异化为牲口,则兽性生物性的行为必然抬头,使人失去作为人的价值意义,也反映了下层市民生活的粗鄙庸俗。小说中有两处写到“红光”的意象,第一次是七哥看到够够脸上映照一层奇特的红光,这是对圣洁的爱、纯情的真的美丽的涂抹,是人间温情的流露,让人感到温馨清爽。第二次写红光是父亲拳打脚踢七哥,这时他的眼前出现的红光且烧成一片红云,腾腾升起,融化了人、物及声音,这是对纯洁、善良、友爱的进一步净化升华,具有诗意色彩,作者幻想人间的真爱能够化解仇恨、丑恶、暴力、鲜血、让爱弥散人间。可见,作者不仅写了丑恶、冷涩,也在小说中点染了温暖和亮色、希望和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