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一种草,叫雀芋,很毒,传说鸟触即死,兽遇则僵。仲裁缝刚才已采来了几株,熬了半锅汁,寨里已无三日粮了,几头牛和青壮男女,要留下来作阳春,繁衍子孙,传接香火,老弱就不用留了吧。族谱上白纸黑字,列祖列宗们不也是这样干过吗?仲裁缝想起自己生不逢时,愧对先人,今日却总算殉了古道,也算是稍稍有了点安慰。
裁缝先给丙崽灌了半碗,才走出门去。从他家进寨子有一条石阶路,弯曲上升。两旁有石板垒成的矮墙,或厚重的木房墙缝中伸出些杂草,野花,逗引着蜻蜓或蜜蜂。有些准备盖房子的。在路边或跨路占了地基,立了些光溜溜的木柱和横梁。有时一占多年,并不急着行墙上瓦,让路人们坐了歇息。遇到什么事情,这些空梁上也要贴红,用来避邪。
裁缝知道哪家有老小残弱,提着瓦罐子,一户户送上门。老人们都在门槛边等着,像很有默契,一见到他就扶着门,或扶着拐棍迎出来,明白来意地点点头。
“时辰到了?”
“到了。收拾好了么?”
“收拾好了。”
元贵老倌请求:“仲满,吾还想去铡把牛草。”
裁缝说:“你去,不碍事的。”
老人颤颤抖抖地走了,铡完草,搓搓手,又颤颤抖抖地回来。接过瓷碗,喉头滚动了两下,就喝光了。胡须上还挂着几点水珠。
“仲满,你坐。”
“不坐了。今天天气好燥热。”
“嗯啦。”
另一位老人抱着一个小奶崽,给仲裁缝看了看,眼里旋着一圈泪。“仲满,你视视,兴许要给渠换件褂子?你连的那件,渠还没上过身。”
裁缝眨了一下眼皮,表示了赞同。
老人转身回屋去了,一会儿,让奶崽穿着新崭崭的褂子来了,长命锁也戴好了。枯瘦的手在新布上摸着,划出嚓嚓的响声。“这下就好了,这下就好了。”
他先给奶崽灌了,自己再一饮而尽。
罐子已经很轻了,仲裁缝想了想,记起最后一位──玉堂娭毑[6]。这位老人总是坐在门前晒太阳,像一座门神。老得莫辨男女,指甲长长的,用无齿的牙龈艰难地勾留着口水,皮肤像一件宽大的衣衫。落在骨架上,架起的一条瘦腿,居然可以和下面那条腿同时踩着地。任何人上前问话,她都听不见,只是漠然地望你一眼。也许人们在很多地方,都看见过这种村寨所常有的活标志。
裁缝走到她正前面,她才感觉到身边有了人,浑浊的眼帘里闪耀一丝微弱的光。她也明白什么,牙龈勾一勾口水,指指裁缝,又慢慢地指指自己。
裁缝知道她的意思,先磕了个头,再朝无牙的深深口腔里灌下黑水。
所有的这些老人都面对东方而坐。祖先是从那边来的,他们要回到那边去。那边,一片云海,波涛凝结不动,被太阳光照射的一边,雪白晶莹,镶嵌着阴暗的另一边。几座山头从云海中探出头来,好像太寂寞,互相打打招呼。一只金黄色的大蝴蝶从云海中飘来,像一闪一闪的火花。飘过永远也飞不完的青山绿岭,最后落在一头黑牯牛的背上──似乎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蝴蝶。
鸡尾寨的男人来了,还陆陆续续来了些妇女,儿童,狗。听说这边的人要“过山”,迁往其他地方,想来捡点什么有用的东西。昨天已办过赔礼酒席了,双方交清人头,又折刀为誓,永不报冤。
一座座木屋,已经烧毁,冒出淡淡的青烟,暴露出一些破瓦坛子或没有锅的灶台──贪婪的黑灶口,暴露出现在看来窄狭得难以叫人相信的屋基——人们原来活在这样小的圈子里吗?头缠白布的青壮男女们,脸黄得象一盏盏油灯,准备上路了,赶着牛,带上犁耙,棉花,锅盆,木鼓,错错落落,筐筐篓篓的。一个锈马灯壳子,也咣咣地晃在牛屁股上。
作为仪式,他们在一座座新坟前磕了头,抓起一把土包入衣襟,接着齐声“嘿哟喂”──开始唱“简”。
他们的祖先是姜凉,姜凉没有府方生得早,府方没有公牛生得早,公牛没有优耐生得早,优耐没有刑天生得早。他们原来住在东海边,子孙渐渐多了,家族渐渐大了,到处住满了人,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五家嫂共一个舂房,六家姑共一担水桶。这怎么活得下去呢?没有晒席大一块空地啊,于是大家带上犁耙,在凤凰的引导下,坐上了枫木船和楠木船。
奶奶离东方兮队伍长,
公公离东方兮队伍长。
走走又走走兮高山头,
回头看家乡兮白云后。
行行又行行兮天坳口,
奶奶和公公兮真难受。
抬头望西方兮万重山,
越走路越远兮哪是头?
男女们都认真地唱,或者说是卖力地喊。声音不太整齐,很干,很直,很尖厉,没有颤音,一直喊得引颈塌腰,气绝了才留一个向下的小小滑音,落下音来,再接下一句。这种歌能使你联想到山中险壁,林间大竹,还有毫无必要那样粗重的门槛。这种水土才会渗出这种声音。
还加花,还加“嘿哟嘿”。当然是一首明亮灿烂的歌,像他们的眼睛,像女人的耳环和赤脚,像赤脚边笑眯眯的小花。毫无对战争和灾害的记叙,一丝血腥气也没有。
一丝也没有。
已经缩小成黑点,折入青青的山坳,向更深远的山林里去了。但牛铃声和歌声,还从绿色中淡淡地透出来。山冲显得静了很多,哗哗流水声显得突然膨胀了。溪边有很多石头,其中有几块比较特别,晶莹,平整,光滑,是女人们捣衣用过的。像几面暗暗的镜子,摄入万相光影却永远不再吐露出来。也许,当草木把这一片废墟覆盖之后,野物也会常来这里嚎叫。路经这里的猎手或客商,会发现这个山坳和别处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溪边那几块青石有点奇异,似有些来历,藏着什么秘密的。
丙崽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他居然没有死,而且头上的脓疮也褪了红,结了壳。他赤条条地坐在一条墙基上,用树枝揽着半个瓦坛子里的水,揽起了一道道旋转的太阳光流。他听着远方的歌,方位不准地拍了一下巴掌,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咕哝着他从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的那个人:
“爸爸。”
他虽然瘦,肚脐眼倒足足有铜钱大,使旁边几个小娃崽很惊奇,很崇拜。他们瞥一瞥那个伟大的肚脐,友好地送给他几块石头,学着他的样,拍拍巴掌,纷纷喊起来:
“爸爸爸爸爸!”
一位妇女走过来,对另一位妇女说:“这个装得潲水么?”于是,把丙崽面前那半坛子旋转的光流拿走了。
(原载《人民文学》1985年第6期)
【注释】
[1]渠:方言,他:渠侬(他,他们)。
[2]眶眦:眼眶。
[3]蛊:传说中的一种人工培养的毒虫,专用来害人。
[4]胞衣:中医把胎盘和胎膜统称为胞衣,也叫衣胞或胎衣。用做中药时叫紫河车。
[5]兜鍪(dōu móu):古代打仗时戴的盔。
[6]娭毑(xī jiě):方言。祖母。亦用以尊称年老的妇女。犹言老奶奶。
【作品讲析】
《爸爸爸》是韩少功实践其“寻根文学”主张的代表作。小说的主人公丙崽是个永远长不大的白痴。他生活在愚昧、龌龊的环境里,长相丑陋,思维混乱,言语不清,行为猥琐。这些都是作为民族文化劣根性的象征物来创作的。在丙崽身上,不仅体现了民族文化无药可救的衰败,也表达了作者对鸡头寨文明的批判。这表明,《爸爸爸》对业已衰败的民族文化的批判,以及在这种批判中重塑民族活力的创作理念体现。
在这部作品中,各种现代民俗、神话等观念形态的文化特质使得作品具有了一种高度浓缩的寓言形式,这个寓言其实是一种“民族寓言”。通过对民族寓言的建构,作品深入到对人物生存状态的考察,并在此基础上预言了一个民族无可挽回的衰落。《爸爸爸》首先从文化启蒙的角度揭示了中国人在传统文化中的“不自由”状态,从这种不自由状态中反衬出来的,是一个民族的衰败。作品塑造了一个身上积淀着传统文化因子的畸形人物──丙崽。他是一个只会说“爸爸爸”和“X吗吗”的白痴,永远长不大。在韩少功笔下,由于现实背景的虚拟化,丙崽的形象在超现实情景中获得了一种永恒的象征意味。他的痴呆与“童真”,象征着民族文化的没落。其次,小说中存在着启蒙文学习见的“看/被看”的叙事模式。丙崽的“痴呆”病症通过鸡头寨山民的“观看”行为而随着故事的发展日益显示出深远的象征意义。丙崽作为一个不完整的人,他的痴呆症浓缩了鸡头寨文明的原始状态。山民们起初对丙崽的嘲弄态度,固然包含着人性恶的因素,但唯有如此,才能使丙崽的形象脱离于鸡头寨的芸芸众生,从而获得一种独立的参照意味。丙崽形象的独立性,在鸡头寨山民嘲弄的观看行为中,昭示了“山民”这一群体性的自我观照。通过自我观照的方式,丙崽的形象包容了鸡头寨文明的全部内涵。这意味着丙崽的痴呆象征了鸡头寨文明的原始状态──痴呆即代表着愚昧。韩少功首先在这一叙事情境中借助丙崽的痴呆症批判了鸡头寨文明的愚昧。当鸡头寨大难来临时,这样一个缺少理性、语言不清、思维混乱的人物却得到了鸡头寨全体村民的顶礼膜拜,被视为阴阳二卦,尊“丙相公”、“丙大爷”、“丙仙”。于是,缺少正常思维的丙崽正显示了村人们愚昧而缺少理性的病态精神症状。在鸡头寨与鸡尾寨发生争战之后,大多数男人都死了,而丙崽却依然顽固地活了下来。这个永远长不大的形象,象征了顽固、丑恶、无理性的生命本性。
除了文化批判的内容之外,《爸爸爸》还有一些非常引人入胜的地方。作家在小说中把笔触探向了生命的本体存在,探索着生命的起源、生存的艰难及生命存在的方式和意义。比如丙崽的那两句谶语般的口头禅,包括了人类生命创造和延续的最原始最基本的形态,这也正是他受到村民顶礼膜拜的原因所在;又如丙崽的母亲用“剪鞋样、剪酸菜、剪指甲”的剪刀去为人接生,剪出了山寨里的整整一代人,这无疑也是隐喻着生命延续的顽强和无理性。
韩少功通过《爸爸爸》解剖了古老、封闭近乎原始状态的文化惰性,明显地表现了对传统文化持否定批判的态度。韩少功基本上属于一个写实的作家,但由于他对楚巫文化和《离骚》浪漫传统的推崇,在他以强烈的忧患意识审视民族劣根性的同时,以寓言、象征等艺术手段,重新复活了楚文化中光怪陆离、神话传说的引入直接给作品涂抹上浪漫神秘的色彩,给人留下了无穷的回味与思考。这部作品受到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的影响。同时,这部作品独特的创作视角对中国当代文学多元开放格局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
【思考与练习】
一、这篇文章是从哪几个方面体现出“寻根文学”的特点。
二、“丙崽”在文中具有怎样的文化意义。
三、举例说明这篇文章的艺术特点。
(六十三)方方
方方(1955-),原名汪芳。原籍江西彭泽县,生于南京。1957年随父母迁至武汉。1974年高中毕业,做了四年装卸工。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湖北电视台任编辑,1989年调作协湖北分会从事专业创作。1975年开始写诗。出版小说诗歌文学作品集有《大篷车上》、《十八岁进行曲》、《江那一岸》、《一唱三叹》、《行云流水》等。1987年发表《风景》(《当代作家》1989年3期),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被批评界认为“拉开‘新写实主义’序幕”。自此发表的《祖父在父亲心中》、《行云流水》、《桃花灿烂》等一系列小说诗歌文学作品,均受好评。方方着重描写底层人物的生存景状,善于刻画卑琐丑陋的病态人生,以冷峻的眼光剖析人性的弱点,探索生命的本真意义。语气中常透露着一种冷嘲和尖刻,在简洁明快、舒畅淋漓的叙述中蕴含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深遂的人生思考。
风景
【经典片段欣赏】
……在浩漫的生存布景后面,在深渊最黑暗的所在,我清楚地看见那些奇异世界……
·波特莱尔·
七哥说,当你把这个世界的一切连同这个世界本身都看得一钱不值时,你才会觉得自己活到这会儿才活出点滋味来,你才能天马行空般在人生路上洒脱地走个来回。
七哥说,生命如同树叶,来去匆匆。春日里的萌芽就是为了秋天里的飘落。殊路却同归,又何必在乎是不是抢了别人的营养而让自己肥绿肥绿的呢?
七哥说,号称清廉的人们大多为了自己的名声活着,虽未害人却也未为社会及人类作出什么贡献。而遭人贬斥的靠不义之财发富的人却有可能拿出一大笔钱修座医院抑或学校,让众多的人尽享其好处。这两种人你能说谁更好一些谁更坏一些么?
……
七哥是孤独一人进的小山村。这是七哥自己挑的地方。这里下了汽车还得走整整一天的山路。七哥就是想到这么一个地方,让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