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1921-1995),本名张瑛,河北丰润人,出生于上海。中国现当代着名女作家,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是着名的诗人。祖母李菊耦是朝廷重臣李鸿章的长女。张爱玲1939年考入英国伦敦大学,因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改入香港大学。1943年在《紫罗兰》、《万象》、《天地》等杂志上发表小说和散文,并在英文杂志《二十世纪》发表文章和影评。1952年赴香港任职于香港美国新闻处。1970年应邀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中国研究中心任研究员。后病逝于洛杉矶。张爱玲的作品多取材于上海和香港的上层社会,描写人物的病态心理极为老到,文字干净而带书卷气和贵族气,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背景,渗透着对现代文明的深刻反思,在中国现当代小说中独树一帜。主要着作有长篇《秧歌》、《赤地之恋》、《怨女》、《半身缘》、《十八春》,中篇小说集《传奇》、《小艾》,短篇小说集有《惘然记》,散文集《流言》,论着《红楼梦魇》等。
金锁记
【经典片段欣赏】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签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夜不免带点凄凉。
……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过世了。现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爷出来为他们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然而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她抬起手来搵了一搵脸,脸上烫,身子却冷得打颤。她叫祥云倒了杯茶来。(小双早已嫁了,祥云也配了个小厮。)(茶给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她背向着镜子坐下了,问祥云道:“九老太爷来了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马师爷查账?”祥云应了一声是。七巧又道:“大爷大奶奶三爷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云又应了一声是。七巧道:“还到谁的屋里去过?”祥云道:“就到哥儿们的书房里兜了一兜。”七巧道:“好在咱们白哥儿的书倒不怕他查考……今年这孩子就吃亏在他爸爸他奶奶接连着出了事,他若还有心念书,他也不是人养的!”她把茶吃完了,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齐了,免得自己去早了,显得性急,被人耻笑。恰巧大房里也差了一个丫头出来探看,和祥云打了个照面。
七巧终于款款下楼来了。当屋里临时布置了一张镜面乌木大餐台,九老太爷独当一面坐了,面前乱堆着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又搁着一只瓜棱茶碗。四周除了马师爷之外,又有特地邀请的“公亲”,近于陪审员的性质。各房只派了一个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爷,二房二爷没了,是二奶奶,三房是三爷。季泽很知道这总清算的日子于他没有什么好处,因此他到得最迟。然而来既来了,他决不愿意露出焦灼懊丧的神气,腮帮子上依旧是他那点丰肥的,红色的笑。眼睛里依旧是他那点潇洒的不耐烦。
九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把姜家的经济状况约略报告了一遍,又翻着账簿子读出重要的田地房产的所在与按年的收入。七巧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释他的每一句话,与她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青岛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爷在公帐上拖欠过巨,他的一部分遗产被抵消了之后,还净欠六万,然而大房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为他是一无所有的人。他所仅有的那一幢花园洋房,他为一个姨太太买的,也已经抵押了出去。其余只有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首饰,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纪念。七巧突然叫了起来道:“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堂屋里本就肃静无声,现在这肃静却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电影配音机器损坏之后的锈轧。九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怎么?你连他娘丢下的几件首饰也舍不得给他?”七巧道:“亲兄弟,明算帐,大哥大嫂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我须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的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方些,哪怕把从前的旧帐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文进帐,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说着,流下泪来。九老太爷道:“依你便怎样?”七巧呜咽道:“哪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季泽冷着脸只不做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便开口。九老太爷按捺不住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听!二房里有田地没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照管,你多少贴他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来人哪!祥云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么?至多我到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是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是你们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来的,你道我喜欢自找麻烦么?”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悄没声儿溜走了。惟有那马师爷忙着拾掇帐簿子,落后了一步,看看屋里人全走光了,单剩下二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捶着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无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只顾把袖子遮住脸,马师爷又不便把她的手拿开,急得把瓜皮帽摘下来扇着汗。
维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还是无声无息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妇还是被欺负了。
……
七巧似睡非睡横在烟铺上。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的进一条洋绉手帕。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七巧挪了挪头底下的荷叶小洋枕,凑上脸去揉擦了一下,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
……
三十年前的月亮已经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作品讲析】
20世纪40年代,傅雷先生在评价张爱玲的小说时,十分推崇《金锁记》,认为“《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美之作”,“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三十几年后,美国学者夏志清则推之为“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时至今日,他们的评价仍不显过分。这不仅因为《金锁记》为20世纪中国文坛塑造了一位独一无二的妇女形象,而且它使张爱玲的艺术才情得到了充分的张扬。
小说主人公曹七巧的一生是在黄金枷锁中挣扎的一生。她出生寒微,从小镇上开油麻店的女儿到上海姜公馆的二奶奶,在大家族姑嫂叔伯的勾心斗角中拼杀,为实现她的金钱梦而殚精竭虑。然而,她面临的更多的是黄金欲与情欲的冲突与煎熬。她有过鲜活可人的青春,但婚后整日陪伴的却是丈夫没有活力的肉体;她爱着小叔子姜季泽,却提防着姜季泽算计她的钱财而掐灭了自己情感的火焰……她执迷、紧张、压抑、仇恨,最后导致心里变态与灵魂的扭曲——由受虐者变成了施虐者,将自己的不幸转嫁到子女身上,折磨死前后两个儿媳,破坏了女儿的婚姻。当曹七巧深夜扣住儿子长白,盘诘儿媳的隐私,当她三言两语的葬送了女儿一生中可能的幸福,她早已变成了一个疯狂的女魔,阴鸷凶残,令人毛骨悚然。曹七巧的悲剧是金钱的悲剧,更是人性的悲剧。她复杂的矛盾与心理,她所遭受的压抑、痛苦、绝望与疯狂,以及她至死都未能泯灭的情欲在小说中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示,以至于曹七巧成为了新文学人物画廊中最复杂、最深刻、最成功的女性形象之一。
曹七巧形象的成功塑造,得益于张爱玲对世相人心的深刻洞悉与把握,也得益于作家独特的艺术表现,尤其是叙事过程中对时间和空间的灵活驾驭。与张爱玲的很多其他小说一样,《金锁记》中人物活动的空间集中在阴沉冷清的深宅大院和老屋旧居里,曹七巧的家世、她的痨病的丈夫,以及挤满各房的姨太太、弥漫着鸦片烟雾的姜公馆,都构成了一个难以逃脱的宿命的背景,她别无选择的关起房子,背向时代,在古老灰暗的空间背景下演绎着自己的悲剧人生。小说的结构基本采用了传统小说线性(历史性)叙事手法,以时间为顺序,撷取富有张力的生活片段,铺写了一个女人的浮沉一生。小说开头即进入了一种回忆性气氛,“三十年前的上海,一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结尾则与开头遥相呼应,“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整篇在时间的推移与轮回中充满沧桑感。在故事的叙述过程中,作者有张有弛的控制着时间演进的节奏,或延长瞬间时间,或进行大幅度跳跃,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回味。《金锁记》开始部分饱蘸笔墨描写姜家一个上午的生活:丫环间的私语、各房给老太太请安的微妙细节、曹七巧与哥嫂的会面以及对往事的回忆等,这些生活场景的描绘详细地揭示出七巧的处境、性格、与心理。叙述时间在此停滞了一个上午,在读者看来是漫长的。在这种度日如年般煎熬的生活状态下,曹七巧满怀怨愤,在家族的夹缝中挣扎。当她终于争得家产、地位,青春已逝,时间已过了十年。
十年如一瞬,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强烈反差映照出人在时间面前的无奈和无助。七巧的毁灭、复仇和残忍也就更具有了悲剧意味。时间可以赋予人一切,也可以剥夺人的一切。人生苦短,生命无情,如七巧逝去的青春和感伤的回忆;而一瞬又太长,在人觉醒而又空虚的时候,如曹七巧在姜季泽走后所感受到的,“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张爱玲的小说常被归于心理叙事的范畴,叙事过程中时间的变化对揭示人物的复杂心理起着重要的作用。时间长短在人主观心理的映照下呈现出不同状态,期间回荡着小说中人物以及作者的情感波澜,而且闪耀着人性价值的光辉。
【思考与练习】
一、曹七巧形象的独特性表现在哪些方面?
二、《金锁记》中的意象与人物心理描写是怎样有机联系起来的?
三、联系《金锁记》,谈谈张爱玲作品语言新、旧、雅、俗的具体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