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就在杜甫前往奉先县看望家人的时候,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以奉密诏讨杨国忠为名,在范阳(治今北京)起兵,率领所部以及同罗、奚、契丹、室韦等盟军,号称二十万步骑的精锐大军,烟尘千里,鼓噪震地,浩浩荡荡地向洛阳进发——“安史之乱”拉开了序幕。
一场绵延了八年、导致生灵涂炭并使大唐帝国从此一蹶不振的战乱就此开始了。
安禄山的军队基本上是采用游牧族军事战术,快速、迅猛、灵活,单一主力部队正面进攻,没有迂回,也不用左右侧翼掩护,直接自范阳出发,沿着西南方向挺进,直扑洛阳。所到之处,根本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中原士兵几十年不见兵甲,毫无准备。稍有力的抵抗直到河南洛阳、开封一线才形成。
封常清被任命为范阳、平卢节度使,他在洛阳临时召募起一支六万人的军队,阻挡叛军的推进。但是安禄山的兵马多年来一直转战南北,富有作战、行军经验,封常清的部队和各地的守军根本抵挡不住叛军的攻势。唐军在河南一线屡战屡败,洛阳不得不献城投降。封常清一直退到陕州,在陕州还集结着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的部队。在封常清的建议下,高仙芝移兵死守潼关。
潼关是进入关中、长安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实际上,这是当时唐军阻挡叛军西进的最后一个可以坚守的关隘。安禄山的军队一时被挡在了关外。安禄山西进攻势受到了遏制,没有实现一步攻占长安的愿望。
安禄山将部队驻扎在陕州,自己回到洛阳着手建立自己的王朝。这时已经到了新年,即天宝十五载(756)正月,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同时任命了一批文武大臣,组建起自己的中央政府。
这年的二月,诗人杜甫告别了留在奉先县的家人,独自一人返回长安,就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此时,河南、河北等地的战斗异常激烈,安禄山为了尽快达到目的,调兵遣将,加强了对潼关的攻势。
兵强马壮的叛军威逼潼关,长安岌岌可危。
杜甫由于他的经历,他的关心国事和朝廷安危,他的细心观察当时社会,所以他在天宝十一载写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诗中已经见到国家的严重危机,写了“秦山忽破碎”以及“登兹翻百忧”的话。而在天宝十四载十月,他已经意识到大乱即将发生,在《奉同郭给事汤东灵湫作》里,把安禄山比做金虾蟆,说如果不收捕,就会变作长黄虬。
在十一月的一天夜半,杜甫从长安出发,到奉先探看家人。这时安禄山反叛的迹象已很显露,玄宗也开始怀疑,但他不顾社会的混乱和人民生活的极端痛苦,还同贵妃在骊山(今陕西临潼东南)上的华清宫里享乐,很多大臣随从着他们。黎明的时候,杜甫从山下走过,他感到十分愤慨。到了奉先家里写了一首长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他指出“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的残酷压迫的事实,接触到了阶级的对立,但是他从封建士大夫的仁政思想出发,是不能了解阶级剥削的本质的。他接下去写道: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有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虽然是从《孟子·梁惠王》的“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来的,但却非常突出地表现了当时贫富悬殊的事实,很集中地概括了残酷的封建社会现实!语言精炼,千百年来盛传人口。
杜甫这种关怀国事和同情人民的思想感情是可贵的,因为他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封建统治集团的故作非为,但他的出发点是忠于皇帝和朝廷,仍然不超出禹稷的己溺己饥之念,他的希望只在于缓和矛盾,减轻压迫,实现其“仁者”之政。他还处处为皇帝开脱,表现了他的愚忠。
就在十一月中旬,安禄山的大军反叛南下了,所过州县望风投降。杜甫在《后出塞五首》中写了一个远赴幽州,在安禄山部中与奚、契丹作战多年的兵士,于安禄山叛变时不肯降贼逃归。
这年的十二月,安禄山的队伍从灵昌郡渡黄河,攻下了洛阳。唐军副元帅高仙芝和新任范阳、平卢节度使封常清在两都募兵十多万人,可是都战败了。副元帅哥舒翰又统率号称二十万的蕃、汉军扼守潼关,但因监军骄奢,军中缺乏粮食,加之哥舒翰患病,部将又不团结,士卒便无斗志。而玄宗和杨国忠一再催促出战,结果于次年(至德元载)六月被敌将崔乾所败。哥舒翰被蕃将火拔归仁劫持投降了安禄山。玄宗听杨国忠的建议逃往西蜀,长安也陷落了。那时,杜甫把家人由奉先送到白水县去,又由白水去到州(今陕西富县),在州北的羌村寓居下来。而在八月里,杜甫个人更从羌村北行,准备去到玄宗的儿子肃宗即位的灵武(今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西北),想对朝廷有所效力。但他被敌军俘虏了,敌人把他送回长安。杜甫愤懑地在敌人压迫下过了八个月的痛苦的俘虏生活,这是他的不幸;但也得以亲眼看见长安陷落后的悲惨景象,写出了不少政治性很强的诗篇,并且使他进一步关怀国家的命运和同情人民的疾苦,产生了更多的思想内容丰富的作品。
天宝十五载(756)八月,杜甫被押到长安后,心里一直惦记着家中的亲人。来到京师不久,正赶上中秋节,皓月当空,诗人思绪万千,写下了着名的五律《月夜》:今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此诗手法上极有特色。大抵诗歌写思念他人,皆从己身所处之地写起,可这首诗并不从自己的思绪着墨,而是写在州的妻子思念自己。妻子身边虽然有小儿女,可是儿女很小,童稚未脱,还不能理解母亲的“忆长安”,所以妻子只能形单影只地在清冷的月光中思念丈夫。杜甫对亲人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他不愿自己给亲人带来痛苦。他又想象今后与妻子亲人团聚之时,同望明月,再回过头来回忆此刻分离相思的情形。后来晚唐诗人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正是同一种心情。
杜甫在京城常常思念亲人,也十分关注平乱形势的发展。此时河南南部地区的抵抗还在艰难地进行,张巡、雷万春死守雍丘。史思明在河北的进展很不顺利,由颜真卿领导联络当地诸郡的抵抗依然很顽强。
不久,郭子仪等将兵五万自河北奔赴灵武,灵武军威始盛,人们都相信复兴指日可待。肃宗以郭子仪为武部尚书、灵武长史,以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北都留守,并同平章事。
肃宗此时虽有朔方之众,但仍考虑向其他部族借兵以张军势。于是遣使至回纥请兵,又发拔汗那兵,且使转谕城郭诸国,许以厚赏,使从安西进兵入援。肃宗又听从李泌的建议,发灵武,屯兵彭原,进而再向凤翔挺进。
至德元年(756)十月,宰相房上疏请求率领众兵,收复两京,肃宗同意了。房本是书生,对于军旅战事并不熟悉,不免把打仗看得太简单。当他率兵与叛军安守忠战于咸阳的陈陶斜时,竟仿效古代车战之法,以二千辆牛车居中,左右两侧布置骑兵与步兵。叛军见状,顺风鼓噪,声震于天,唐军战牛皆惊骇,四处乱走,早已没了阵容,叛军借机纵火焚之,顷刻之间,群牛狂奔,人畜大乱,官军死伤四万余人,存者仅数千而已。两天之后,肃宗派中人邢延恩催战,房再率余部与叛军战于青坂,又遭大败。消息传到长安,杜甫沉痛地写下了两首诗。《悲陈陶》曰: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
《悲青坂》曰:我军青坂在东门,天寒饮马太白窟。黄头奚儿日向西,数骑弯弓敢驰突。山雪河冰晚萧瑟,青是烽烟白是骨。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诗中没有具体描述战斗的过程,而是描写唐军失败后血流成川、尸横遍野的惨状,重点突出了“悲”的气氛,同时表现了诗人对于官军的失败感到非常悲痛,对于叛军气焰嚣张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两诗清楚地表明了诗人当时身处沧陷之地的复杂心情。诗人与长安百姓一样都日夜盼望着唐军能尽早出兵反攻,收复长安,但是诗人又不希望唐军仓猝行事,造成巨大的牺牲,诗人真恨不能写信告诫官军,谨慎应战,积蓄力量,待机而动,以最小的牺牲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冬天到了,沦陷的长安死寂一般。诗人在艰难的境地中坚守着,他吟唱道:“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对雪》)他等待着第二年春天的来临。
春天虽然像往年一样如期来到,可是此时长安的春天更让诗人伤感,他作《春望》一诗以抒怀抱: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此诗一向为人称道,花鸟无情,不解人间沧桑事,而此时却也能与诗人之心相通,花为之溅泪,鸟为之惊心。值得注意的是,此诗短短四十字,真切地反映出杜甫对国家、家庭的认识和感情:国破则城毁,城毁则家亡;在国家动荡的年月里,也就没有家庭和个人的幸福生活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