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得很慢。可是再慢,也还是看不清楚道路两边的大地。毕竟已经是夜晚了啊。这万家灯火的夜晚。
离开张庄的地界,在乔庄和张庄中间,我找了一个地方,把车靠边停下。在灵泉河的遗址上,我坐定,闭眼,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后,我仿佛真的依稀嗅到了一股清鲜的水气——当然,我知道,这是幻觉。只是幻觉。再也没有灵泉河了,甚至连它的遗址也将永久消逝。它将会成为未来路的绿化带——对于一条河来说,这被更新的命运也还不是那么惨,是么?
我又看看左边的乔庄和右边的张庄。两个村庄的灯光从树丛里闪现出来,看起来十分祥和、温馨,甚至有些浪漫。在不远的将来,这些村庄也会和灵泉河一样消失。无数个这样的村庄都会这样消失——我忽然觉得无法想象。没有了村庄的大地,我无法想象。不知怎的,一些很久以前的文字片段此时明明暗暗地浮进了意识,是我上师范时写的一篇词句优美的作文,因为被老师批了满分,还在课堂上被当做最标准的范文朗读过,我曾为此得意过很久。老师的命题是《亲爱的××》,我便写了《亲爱的土地》1,记得我似乎进行了如此华丽的排比:最喜悦的事情是秋天播种,土地如怀孕的女子;最诗意的事情是夜晚浇田,溶溶的月光在土地上铺玉流银,土地如一块时时变幻着色彩的巨大丝绸;最欣慰的事情是收获,六月的麦垛如一个个胖墩墩的小孩儿……
最后我言之凿凿地说:“我真的爱这土地,一贴近她,一听到她心跳的声音,我就不想起来……”
“你们好好品品这个词,心跳,多好!土地有心跳,你们谁能想到?”老师在课堂上读完之后,曾经这么喋喋不休地夸。下课之后,有和我不睦的同学特意找到我非难:“你真听见土地的心跳了?什么样的声儿?”
“跟人一样,扑通,扑通,扑通!”
“那我怎么听不见?”
“那是你耳朵有毛病!”
也有关系好的同学来问。我的答案就老实起来:“没听过,也就是那么写写。”
“那怎么能写得出来?”
“想象嘛。”
……
我微笑。我居然曾经这么厚颜无耻大言不惭。居然。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想为少年时的轻狂想象补上过晚的实践。我又往后退了几步,直至退到脚底松软,然后再次坐下,侧伏身,把耳朵向下贴去。向下,向下,再向下。是的,我当然知道自己很可能什么也听不到,但我还是想听一听。
天啊,听到了!我居然真的听到了大地的心跳!好像从极远极远处传来,又好像是从我的胸膛里发出——轰嗒,轰嗒,轰嗒,轰嗒!野蛮,强悍,势不可挡。如同一双穿着钢铁巨鞋的大脚在阔步行进。
一瞬间,我几欲堕泪。但是,终是没有。我很快在这声音中听出了异样的突兀和微妙的疯狂:它偶尔会静歇片刻,之后再继续响起。仿佛是一颗心律失常的心脏,一颗得了心脏病的心脏。
重新坐起,环视四周。我明白了这声音的真相——这是刚刚开始工作的电夯。是张庄的村民们夜间盖房的声响。
土地没有心跳。土地沉默。当然,也许它真的有自己的心跳:生生不息的心跳,蓬勃有力的心跳,雄浑稳健的心跳,恒定绵远的心跳。我听不见只是因为我的耳朵有毛病。——对于一个聋子来说,再大的声音都归于零。
听不见的,只是我吗?
我默默地、慢慢地行驶在未来路上。偶尔有辆车相向开来,速度都非常快。但我就是不想快。我想在这条路上仔细地走一走,认真地看一看。我已经聋了,不想再瞎。——在不太远的远处,忽然有越来越密集的小小花朵在暗夜中闪烁,红的,绿的,黄的。简单而艳丽。
那是什么?
我一点一点地靠近,再靠近,终于看清楚了,是红绿灯。
注释
1.我写过的作文,全文如下:
亲爱的土地
我曾经在乡村待了很多年,然而很少和土地真正地亲近。只有偶尔空闲且恰逢农忙之时,才会晨星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和家人到田间去劳作一番。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醉和温暖。
最喜悦的事情是播种。将手中的种子一粒粒地数好,然后因坑投籽。这一个坑放三粒大的,那一个坑放五粒小的,似乎大的少放小的多放心里就很平衡。松润的土地被锄头翻起,又深深地埋下,在一翻一埋之间,土地却暗暗地转换了神情。我当然知道她的秘密,于是在行走的时候,就会分外地小心翼翼了——仿佛她是一个怀了孕的女子。其实,她真是一个怀了孕的女子呢,我怎么敢重重地踩她的肚皮呢。不仅是我,所有懂得土地的人,此时都会落脚轻轻,轻轻。
最有诗意的事情是浇田。种子种下去,如果久不发芽,农人们就要在井边架起大泵,准备浇田了。我承认,我之所以说浇田最有诗意,那是因为在这项劳动中,我干的活儿往往分量最轻。一般情况下我的事情就是看泵,以便在遭遇停电或者泵管崩时能够进行紧急处理。白天,我一边看泵一边就着清澈的井水洗衣服,一边还听着咿咿呀呀的收音机。洗完了衣服就看书,看累了就躺在草坡上眯一会儿,惬意极了。到了晚上,我顺着水渠慢慢地走啊走,任溶溶的月光在土地上铺玉流银。这时候的土地,宛如一块时时变幻着色彩的巨大丝绸,只是没有人能够把她俯身拾起。
最难熬的事情是给半大的玉米苗施肥。正值盛夏,密密的苗儿刚好齐头高,走在田里,一丝风都别想透,一抬头,粗大的玉米叶就会划痛人的脸。挎着沉沉的化肥篮子,忍着呛鼻的化肥味儿,汗水如雨一般不停地倾泻下来,却不敢擦一擦,因为擦汗的时候,手上的化肥会趁势沾到玉米叶在脸上划出的小口子上,只要一丁点儿就会把脸蜇得生疼……那时候,我疲惫不堪地走在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玉米田里,常常有一种想要诅咒土地的念头。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让我的诅咒出口,我知道我不配。我的诅咒会让我丧失起码的良知和做人的根本,因为,诅咒土地,就如同诅咒父母。我不能诅咒,无论我多么艰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摈弃虚荣、浅薄和侥幸,去默默地默默地承受。
最欣慰的事情当然是一年两度的收获。六月,将麦子捆绑成可爱的垛子,它们仿佛是一个个胖墩墩的小孩子。我把他们爱惜地搁到车上,生怕掉了一个穗子。经过碾、压、扬、装的程序之后,麦子们终于回家了。我常常把手插在热乎乎的麦子中,让它们的体温和我的体温悄悄合唱。十月,玉米叶一天天地黄萎了,而玉米棒子却当仁不让地显露出来。我们将玉米秆子一根根地砍倒,将棒子掰下来,放到箩筐里。运到家后,再将它们编织成一串串金色的大辫子,挂在屋檐下,整个农家小院都在这一瞬间熠熠生辉。紧接着,黄豆、棉花,一样一样都回了家。农人们一身尘土,却从不在此刻换洗衣服,仿佛这尘土是土地赐予他们的最吉祥的徽章和最宝贵的标记。
这一切过去,就又回到了田里,开始为下一轮的播种做准备。耕、犁、耙、种……之后,我喜欢静静地坐在田埂上,看着安静如初的土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唯一的冲动,就是想亲亲这无语的土地。然而,我不敢,我知道自己会被农人们嘲笑。与他们内心对土地的感觉相比,我只能把自己归于羞愧的矫情。
但是,我真的爱这土地,一贴近她,我就不想起来。她教会了我最原始最质朴的生活原则,也给予了我最丰富最宽阔的幸福手册。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其实是土地生出的一个笨孩子,早就在她的身上扎下了根。而有一天,我死了,她一定会默默地把我覆盖起来,就像当初孕育我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