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纸嫣和老麦办了离婚手续。这中间几乎没费什么周折,说办就办了。老麦只是说纸嫣我多给你一点钱吧你又没工作。说着他递过一只鼓涨的牛皮纸袋给她,纸嫣就收下了。出门的时候,纸嫣穿着和阿金一模一样的黑呢大衣,背影像极了阿金。老麦很想叫住纸嫣,问问她有关黑大衣的事,但是他想了一下,还是算了。
日子就这样被纸嫣远远地抛在身后。
那一年,她二十九岁。离过两次婚。
女人突然之间有了自由身,总是有些不知所措。上一次跟涌晨离婚,是为了嫁给老麦。这一次跟老麦离婚,却不为任何人,只为她自己。后来纸嫣听说,那个叫周冰莹的女人,是个惯于说谎的骗子,她和老麦之间的事,真真假假,很难说得清楚。
老麦依旧过着那种动荡不安的生活。他很适合跟女人同居,但却不适合婚姻。女人大都希望嫁给一个安分点的男人,而安分点的男人又大都没什么本事,这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女人希望男人既有本事又安分,因此对婚姻永远地失望。
纸嫣用老麦给的钱,在外面租下一小套房子,把自己东西陆陆续续搬了过去。如果老麦在家,他也会帮她的忙,打车帮她把一些东西送过去。
老麦说:“如果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来找我。”
纸嫣没说什么,在她二十九年的生命里,老麦是她惟一爱过的男人。母亲说,你不能嫁给一个你爱得发疯的男人。因为爱得过分,你就会在乎太多,就会使自己活得很不平静。纸嫣现在才明白,母亲的话是对的。
从老麦家搬出来住,纸嫣突然有了一种获得新生的感觉——以前的二十九年,她一直在为别人活着,从今天开始,她要为自己活一回了。
纸嫣花了很大心思布置她的新房间,她买来各种各样家居布置的书和杂志,花花绿绿铺了一地。租来的房子,不宜大动干戈,但墙总是要粉刷一下的。国强主动打电话给她,问她要不要帮忙。纸嫣说,现在也只有靠你了,别的人我一个也想不起来。
国强放下电话就骑着自行车赶来了。
国强进门的时候,纸嫣正坐在空房间的窗台上吸烟。门是开着的,国强一声不响地走进来,他看到一个美丽女人的侧影,烟雾环绕着这个女人,使她看上去有种别样的神秘。
“你来了,怎么连门都不敲,吓我一跳。”
纸嫣扭过脸来,冲他一笑。
国强说:“你这个地方我以前好像来过。”
“来过?”
“我有个高中同学住这边。”
“他是男的女的呀?”
国强走过去轻轻拍了一下她说:“当然是女的了。”
2
国强忙进忙出、忙进忙出,纸嫣看着他只觉得恍惚,他的手被白色浆汁染得煞白,他的脸油汪汪地冒着汗,他和办公室里那个国强判若两人。那个穿白衬衫扎领带的男人像复印纸一样苍白,而这个却是红润而积极的,并且笑声不断,惹得纸嫣不时地看他脸,被他的快乐情绪所感染。
他俩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国强忽然提到以前他们的一个同事小吴。
“你还记得咱们以前那个同事小吴吧?”
“记得啊。她怎么啦?”
“她被人杀了,用乱刀捅死的。”
“真的啊?她得罪什么人了吗?”
“还不是乱谈恋爱——她也搞得太乱了,有好几次,几拨男人为她打架。”
纸嫣说:“说真的,国强,你当时是不是也喜欢她?”
“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
国强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真的就是——我从来没喜欢过她——事情并不像别人传的那样。”
听了他的话,纸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谈话进人了僵局,国强一口一口不停地喝茶。
“茶太淡了吧?”
“不淡。”
“换点儿茶叶吧?”
“不用。”
两人忙了整整一天,房间的墙壁被粉刷一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粉红色的余光从西边那扇大窗子里涌进来,涂抹在阴凉潮湿的墙上,两个人都被那抹红色晃了一下,心里“怦”地一动。国强扳过她的脸来吻她,她没躲。他嘴里有一股淡淡的茶香,他的吻也是一开始是淡淡的,然后逐渐深人,他的舌头轻巧又灵活,不像他的身体。
天色逐渐黑下来,他们站在窗边,很长时间没说一句话。国强很毛糙地抚摸她,国强略带腼腆神情地问纸嫣:“你不会觉得我帮你干活是为占你便宜吧?”
纸嫣说:“你总是在这种时候唠唠叨叨的吗?”
国强像是受到某种鼓励,一下子变得凶猛无比。他一下子把她的上衣掀起来,另一只手绕到她背后,专心对付她胸罩上的那个小挂钩。屋子里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暗了,除了对方的眼睛,他们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与此同时,感觉系统变得敏感起来。
那只手很快解决了那只严丝合缝的小挂钩,然后他把她的胸罩和上衣一起除掉,他并没有解开她的长裤,而是保留了它,只让纸嫣裸着上半身。他用双手托着她的后背低下头来吻她的乳房,他把她的两个乳头轮流含在嘴里用力吸吮,他额前的几绺很粗的头发扎着她的皮肤,很是刺激。
他们正在亲热的时候,国强衣兜里的手机响了,两人都像被冷水激了一下,一下子从激情中退潮出来。
“喂。”国强腾出一只手来接电话,电话里的人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竟然发出刺耳而又尖锐的狂笑。等国强接好电话,发现纸嫣已经把上衣重新穿上了,扣子扣得严丝合缝,正趴在窗台上朝楼下看,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3
纸嫣以为她和国强之间可能会发生一点什么,可是,事情一直进展得很暖昧。在装修房子那段时间,他们俩经常见面,而且国强还有了一把这个家的钥匙,因为他临时想起什么,就骑着自行车到形形色色与装修有关的店去买回来,比如说粘地板用的胶,挂窗帘用的小钩,浴室的浴巾架,都是他灵机一动买回来的。
国强手很巧,并且他这个人天生对装修布置很感兴趣,他能独自一人在房间里一呆就是一天,一块块、一条条地拼贴地板,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希望有人打扰他。
有天,纸嫣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回家,看见国强正蹲在地上往地板块上刷胶,他那专注的神情好像在做一件什么重要的工作,连纸嫣穿着很响的皮鞋“咚咚咚”地走进来,他都没听见。
“吃饭吧。”纸嫣说。
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仿佛从很深的意境中逃逸出来,说了声“你呀”,又说,“等我把手底下这点活干完吧。”
纸嫣把从外面买回来的大大小小的饭盒一样样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掀开盖,摆放在地上。又到厨房去洗了两双筷子来,一路甩着水走过来。
“快吃呀,”纸嫣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纸嫣又说:“有鱼香肉丝,有栗子鸡,还有一个你爱吃的炒苦瓜。”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炒苦瓜?”
“以前中午在食堂吃饭,你经常说起这个菜。”
“在你这儿呆着,感觉就像家一样。”
听了这话,纸嫣心里动了一下,她不知道国强是随口说说呢,还是真这么想。他们在地板上摆开碗筷吃起来。
“好不好吃?”纸嫣问。
“好吃。”
“楼下那家餐馆菜烧得不错,生意特别好。”
“你会做饭吗?”
“会呀。”
“怎么看着不像?”
纸嫣说:“是吗?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做饭了。我爱做饭。”
过了一会儿,纸嫣又说:“哪天等房子弄好了,我正式做顿饭请你吃。”
“真的?”
“真的。”
“现在女人说话,总是半真半假的,我都不敢信。”国强又添了半碗饭。
纸嫣说:“你有很多女朋友吧?”
“我像吗?”
纸嫣笑笑,不说像,也不说不像。
吃过饭,纸嫣收拾起碗筷,在地板上铺了条硕大条纹的绒线毯,两个人坐在上面休息。房间里没有别的家具,纸嫣这两天一直睡地板。四周围充斥着清凉微苦的墙粉的味道,他们被这种味道熏得有些晕,一个人倒了下去,另一个人也倒了下去。
他们继续上次那个未完成的吻,那已经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了,但这中间似乎丝毫没有缝隙,就像上一分钟与这一分钟的衔接那么紧密。她很怕他的电话再响,就像上回那样,他刚把她脱了,电话铃就响了,仿佛有一只暗中监视他们的眼睛,关键时刻,电话铃就会自动响起来。
他用手指绕着她的头发,轻轻玩弄那些头发。
“你的头发很好。”他说。
纸嫣微闭着眼,等待事情进一步往下发展。可是,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像是受到什么看不见的阻碍,除了摸摸她的头发,国强再也没碰她。
后来纸嫣才知道,国强已经有了一个比较固定的女朋友,两人断断续续已经来往一年多了,女方盯他盯得很紧。论相貌国强要比那个女的强许多,但据说那个女的有一定的家庭背景,国强如果跟她结婚,就可能得到一个更好的职位。
房子装修完之后,国强就没再在纸嫣的小屋里出现过,一开始还打打电话,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4
一个女人忽然有了自由身,就像一条鱼被放进水里,有无数可能性,随便她朝哪个方向游。纸嫣离婚后才发现,北京是一座热闹的城市,仿佛每天都在过节,圣诞、新年、无数晚会,就像流淌在这座城市里的蓝汪汪的水,纸嫣就是一条美丽新鲜的鱼。
和涌晨在一起,活着如同死了;和老麦在一起,被他牵走了全部注意力,来不及看别的男人一眼。现在纸嫣重新有了追逐与被逐的权力,媚眼,过分的玩笑,打情骂俏,都像气泡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被一种热闹的、过分时髦的生活簇拥,穿着打扮、化妆、鞋子吸引了她的全部心思,明天会怎样她完全不去管它。
小乔刚从一场要死要活的恋爱中挣脱出来,小乔为了那个有家的、又老又帅的黄烽爱昏了头,为了他有好几次想要自杀。
“我真想像花妮那样从十九层楼上跳下去,她的脸被摔得稀烂,可她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小乔嘴里衔着根半透明的塑料吸管,表情冷漠地说。
她们在一家下午的快餐店里泡着。那家快餐店像半个蓝球场那样大,临街的那面窗大得好像电影银幕,隔着玻璃看外面,就像在看戏。
“她为什么跳楼?”
“不为什么,活得不耐烦了呗。”
“她的脸好丑。”
“死的时候更丑。”
“她为什么要乱抹化妆品?”
“活得不耐烦了呗。”
小乔用“活得不耐烦”来解释一切,她跟纸嫣说,“听说那死鬼跟你们那位还有一段呢”,纸嫣听后淡然一笑,也没说什么。
她们没地方可去,她们的生活悠闲又无聊。她们早早地离了婚,年纪又很轻,她们活跃在各种各样的聚会上,衣着漂亮,化妆精致,引人注目。男士们喜欢这样的女士,她们是饭局上的点缀,聚会上的一道风景,她们的身体既自由而又成熟,是谈情说爱的最好对象。
纸嫣一开始进人这样的生活,感觉既新鲜又有几分神秘。与小乔她们相比,她是羞涩而内向的。在喧哗与玩笑声中,她总是略感不适,但她不想扫朋友们的兴,看他们笑得那么开心,纸嫣只好敷衍着,装做很高兴的样子。
5
转眼又到了万圣节,这个从西方传过来的鬼节,中国人原本是不过的,但这两年西方的节日我们像照抄似的一一搬过来,甭管什么节不节的,横竖是个热闹。
纸嫣跟着小乔来到一个古怪的地球酒吧,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纸嫣恍惚记起去年这个时候,她跟老麦一起好像来过这里。这家酒吧的天空布满了怪兽,酱油色的阴郁调子给纸嫣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去年的万圣节派对,小疯子花妮还活着,老麦也在。纸嫣清楚地记得小疯子花妮那天穿的衣服:一套黑色骷髅装。这种衣服竟然在今年的万圣节派对上流行开来,纸嫣惊恐地看到小疯子的脸,不是一张,而是许多张。
她们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穿来穿去,像一群盲目的蝙蝠。
她们都画着难看的眉毛,看上去好像同一张脸。
她们笑,哈哈哈,声音尖锐而夸张。她们笑的时候,纸嫣注意到墙上的许多带羽毛的饰物都在声波中扑簌簌地抖,酒吧里的光线不断变化着,墙上的图案就像一张张哭笑无常的变化多端的脸。
电脑商带鱼就在这时从墙壁上的图案里分离出来,他穿着一身鱼一样的服装(主办方让大家穿着奇装异服来参加万圣节派对),一双小眼睛笑得很灿烂。
他说:“我看你有点眼熟,你是小乔的朋友吧?”
纸嫣笑道:“你是带鱼?”
秋天的一个晚上,纸嫣和小乔十点钟坐在一辆出租车上往一个地儿赶。在这之前他们已经换了三个地方了,先是吃饭,然后喝茶,再然后又到一个地儿去喝酒,她们就像赶场的演员一样,从一个地儿赶到另一个地儿,呼机手机嘀嘀乱响,都在说快来呀,我们在这儿。
出租车上放着披头士的老歌,他们不停地唱“来吧,来吧,来吧”,那个风光的时代浓缩到这辆小小的车里,车子带着她们穿过霓虹灯,不停地往前跑。有许多东西向后掠去,红的店绿的店,红的灯绿的灯,旧男友,旧情人,旧书,旧日记,一切愉快的、不愉快的,都被甩在了后面。
6
那天纸嫣破天荒第一次唱卡拉OK,以前在KTV都是别人唱,她从来不敢开口,一拿起话筒就脸红,那天她却大着胆子唱了一首《谁的眼泪在飞》,一开始声音有点小,渐渐地,她就放开了,“谁的眼泪在飞,是不是流星的眼泪,变成了世界上,每一颗不快乐的心。”小乔在一旁大声叫好,这时候,有一个穿瘦长西装的男人正好从外面进来。
纸嫣听见别人都管他叫带鱼。
带鱼最拿手的一首歌叫《别怕我伤心》。
他一上来就唱道:“好久没有你的信,好久没有人陪我谈心——”小乔她们立刻发出尖声尖气的惊叫。
男人们则说:“好—”
女:“怀念你柔情似水的眼睛,是我天空最美丽的星星。”
男:“一想到午夜特别冷清,一个男人和一颗热切的心。”
女:“不知在远方的你是否能感应。”
男:我从来不敢给你任何诺言,是因为我知道我们太年轻。
女:“你追求的是一种浪漫感觉,还是那不必负责任的热情。”
合:“一颖爱你的心,时时刻刻为你转不停。”
男:“你和他之间,是否已经有了真感情。别隐瞒,对我说,别怕我伤心。”
这种一唱一和的形式,可能是他们几个在一起经常玩的,他们彼此之间配合非常默契。当唱到“一颗爱你的心,时时刻刻为你转不停”的时候,出现了许许多多相互重叠的声音,纸嫣觉得很受感染。那个叫带鱼的男人唱得最为卖力,竟然唱出一头汗来,KTV的绿灯打在他脸上,纸嫣看见他额头上一颗颗黄豆粒大的汗珠。
那天散了之后,纸嫣就没再见过带鱼,没想到今天在万圣节派对上碰见他,两人都感到有些意外,意外之外,又有些惊喜。
带鱼说:“你今天看上去很漂亮。”
纸嫣说:“你今天看上去可真像一条鱼。”
带鱼低头看看自己的打扮,做了个很滑稽的表情。酒吧里的光线比那天在KTV里还差,纸嫣只看见带鱼那双又小又亮的眼睛,他的身体隐在黑暗中,只有头呆在一束光的亮处,看上去好怪。
带鱼说:“我再给你点首歌吧。”
纸嫣说:“噢别,千万别点。你们都唱得那么好,我真不好意思再唱了。”
“那有什么,我陪你一起唱吧。”
“别了,”纸嫣说,“别影响大家情绪。”
万圣节派对那天,带鱼陪纸嫣散步,两人聊了很多问题。纸嫣发现她和带鱼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而面对有些男人,她感到无话可说。他们从地球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带鱼很自然地说:“走走?”
“走走。”
纸嫣不知道,实际上那天带鱼的车就停在地球酒吧门口,他为了跟纸嫣散步,故意假装忘了这一茬。冬天的夜晚,街道上很冷清,他们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乳白色的哈气雾一般地从他们嘴里飘出来,很快就飘散了。他们那天晚上到底谈了些什么,事后纸嫣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他们似乎走了很多路,直到深夜才分手。纸嫣记得临分手前,带鱼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纸嫣,你很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