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问申白是谁。
除了虢石父和褒姒,也许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离开家乡的时候,田里的麦子就要熟了,我已经闻到麦叶的焦香,知了拼命地喊着它自己的名字。
娘拉着我的手:儿啊,吃了今年的新麦再走。我摇摇头。虢石父派来的武士就站在门外,他们要“请”我进宫。
我是如此地卑微贫贱,除了矮小的身躯,一张五官错位的脸,我还有什么?可虢石父说找的就是我。他是我们虢国的国君,是周王朝的卿士,得到他的垂青,我应该感到荣幸,应该受宠若惊,我不能问为什么。
娘送我出门,她的白发在风里飘舞。她一言不发,看着我,看我摇摇晃晃地爬上马车,疾驰而去。我惶恐地盯着马蹄扬起的尘土,没有看到娘的眼泪。
我先被送到虢石父的宫殿里。站在他的身旁,我要高高地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下巴。他弯下腰,用手扒拉着我的头,在他宽大的手掌下,我笨拙地转着圈,他哈哈大笑,他说:以后,你叫申白,记住了。我点点头,叫申白或者狗儿猫儿,对我来说都一样。
在那里,很多人围在我的周围,给我送上各种各样的美味佳肴,给我穿上锦缎华丽的服饰,我像突然离开大树的一片树叶,在一阵风的吹拂下,飘在云里雾里,分不清东西南北。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过去的二十三年里,我是娘的耻辱,甚至是那个村庄的耻辱,他们嘲笑我幼儿一样的身躯和怪异的长相,一些三五岁的孩子朝我身上吐口水,用各种难听的儿歌骂我。
虢石父来看我的时候,总是要我逗他和那些武士们发笑。这太简单了,我动动胳膊动动腿,随便挤挤眼睛皱皱眉,他们就乐得前仰后合。看到他们笑,我也笑,我一笑,他们就更笑得合不住嘴。
虢石父说:很好,就是你了。
我刚刚适应虢石父给我带来的奢华生活,他就告诉我:走吧,是时候了。
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只是挪动着两条短腿,跟在虢石父的后面,又爬上一辆马车,在尘土里飞驰。
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快吓死了。即使在虢石父的宫殿里,我也没见过那么高贵美丽的女人。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褒姒,那个天下第一美貌的女人,周幽王的妃子,后来的王后。
虢石父让我抬起头来,我努力仰望着褒姒,心在嗓子眼跳动,眼前仿佛是一片盛开的桃花,桃花深处,桃烟四起,在我的五脏六腑里弥漫。
褒姒低下头,看了我一眼。我看到她眼里的厌恶和嫌弃,如同我二十三年来无数次看到的。桃烟顷刻消失殆尽,我全身的血液仿佛也凝固了。
虢石父说:夫人,他有奇特的本领,留下来试试看。
褒姒又看了我一眼,说:好吧,好吧。
我被安置在一间小屋里。虢石父告诉我,我的任务就是陪着夫人,想办法让她开心,让她快乐。这太简单了。这深宫里的女人不就是想看我做怪样子出丑,不就是想听我讲那些野史趣事吗。好吧,我陪她玩。
从此,我想尽各种办法逗褒姒开心,包括在桌子上翻跟头,把自己摔得头破血流,在凳子上跳舞,摔断胳膊。这些都无所谓,只要她开心。
褒姒慢慢地喜欢看我表演,喜欢看我摔来摔去。女人的心,竟然也是如此坚硬。在美貌之下,她和我家乡的那些人没有任何分别。当然,她是褒姒,她有权利做任何事。
我想尽各种办法讨好她,逗她开心,让她高兴。偶尔,她会喊我的名字——申白,申白,可在我听来,她不过是在叫一条小狗,但我还是愉快地答应。
虢石父又来了,他还是那句话:你要让夫人高兴。否则,我会杀了你。
我知道虢石父要想杀我,完全不费吹灰之力,可我的能耐使尽了,该讲的笑话讲完了,该出的洋相出尽了,我还能怎么样?他抽出那把剑,在我脸前比划着,我真的吓坏了,我想我娘了。
在宫里的日子磕磕绊绊地过去,褒姒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而是越来越坏,我受到惩罚的次数也随之多起来。我无数次地想到虢石父的那把剑放在我的脖子上,轻轻一拉,我的脖子就一分为二。想到这里,我浑身上下战栗不止。
那个烽火戏诸侯的主意是我出的。我不想死,不想看到虢石父的剑割断我的脖子,所以,当我陪同褒姒再次来到骊山,看到那些烽火台时,我就想到了这个主意,想捉弄一下虢石父,让他也尝尝被人戏耍的滋味。
可我没想到,褒姒居然真的喜欢这个游戏,她笑了,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灿烂。诸侯国的军队,奔驰而来,包括我们虢国。虢石父听到没有任何战事,气急败坏地挥着剑四处乱砍,我躲在一根柱子后面,看到他的样子,不由得放声大笑。
后来再次点燃烽火的事跟我就没什么关系了。因为虢石父听说这个主意是我出的,他快气疯了,他赶到宫里,只一剑,我就没有了任何声息。
一个小丑,一个叫申白的小丑,就这样消失在周王朝无数的碎片里,连我娘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又死在何处,这是不是太悲哀呢?
改变周王朝的走向?嘁,我压根没那个想法,也没那个胆量,那只是个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