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清理阶级队伍那一阵子,杜月光被传唤进了学习班。当时所谓的“学习班”,就是问题审查班,凡是进去的人,都必有这样那样的历史或现实问题。而作为贫雇农出身的杜月光,以为是临时有什么事叫他去一趟的,便放下锄头,跟着来叫他的人去了。可是,一去,就不让他走。传出话来,让家里人给他送被盖去。
杜月光居然也被收进了学习班?真是海外奇闻了。消息一时间传遍全大队上下。大家都不明所以,便纷纷猜测。
不管怎么说,杜月光也是祖宗三代一根丝的贫下中农,打长工出身的呀。土地改革时,他还当农会主席哩!这样的人,怎么会进学习班呢?
有人怀疑,杜月光解放前曾被抓过壮丁,虽然很快就逃回来了,是不是还有些迷糊之处呢?可又有并未进学习班的老贫农于志辉作证。于志辉说,那年他是和杜月光一起被抓壮丁的。其时二人都年轻体强,便被安排给长官抬滑竿。而其他刚抓来的壮丁,都是彼此用绳子拴连在一起行走,脖子上大都吊着其他“丘八”兵的长枪,十分难受。相比之下,抬滑竿还要轻松些。长官躺在滑竿上,随着二人一致的步点起伏。长官感到舒坦,他二人也自在。长官夸他二人真会抬。其实是他二人一前一后,配合默契,步子才会如此轻盈。二人的默契程度,岂止是在步点上,更在心里。走着走着,二人便一同慢了下来。又走着走着,二人又故意喘气喊累,要停下来息一息。长官当然得听他们的,若是不息,累极了,跌倒一个怎么办?长官不给摔下来了吗?连息几次,队伍就走到前面去了。后来两个相跟着的勤务兵也走到前边去了。二人仍是慢腾腾地走。长官在滑竿上拍着腰间的手枪骂骂咧咧,催他二人快些,快些。二人一边答应着,一边故意在喉间咳痰作声以作呼应。这时正好走到一处山崖转弯的地方,左边是山,右边是谷。抬前的杜月光喊一声于志辉,问他:“你家的娃儿丢得了不?(就是不需要大人料理的意思)”于志辉立即应道:“丢得!”杜月光说:“丢得就丢———”一声“丢”字未落音,二人将滑竿一齐掀起,往山谷里扔去,随即拔腿就逃。当他们就近翻过一道山口,才听到后面一阵阵的枪声。
这把国民党长官扔下山谷的事,该不会算是历史问题吧?如果要算,于志辉怎么没进学习班呢?
便又有人怀疑,是不是牵涉到杜月光曾去成都逛窑子的事?当然是旧社会的事情了。据杜月光说,那时成都金华街就是窑子窝窝。
“可逛窑子不算历史问题呀!”
“那……也难说。”
“嘻嘻……他那个样子的,还要去省城逛窑子么?”
是的,杜月光形象不佳,甚至称得上丑陋。因为他是癞痢头,癞痢疮好了,便没一根头发。整个脑袋瓜子光溜溜的,发亮放光,便有了“月光”的绰号,本来的名字就给忽略了,再没人叫过。好在杜月光从不忌讳或计较这等小事。凡五六十岁与他年纪相近的人喊他“电光灯”,他依然回答,从未在心上划过一丝不好的阴影,总是笑盈盈的,仿佛是说,有啥关系呢?“电光灯”也是名字嘛!
他的小孙孙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别人家的孩子被打哭了,就哭着喊:“电光灯,不发电,老爷对你有意见……”
杜月光在一旁听了,依然笑盈盈地说道:“打不赢又要打,这下吃亏了吧?别哭了,快回家去。”一边说,一边抚摩着正骂着他的孩子的头。
学习班里,公社治安主任正厉声呵斥杜月光:“毫无疑问,你那就是故意杀人!”
杜月光坐在治安主任对面,一言不发。
学习班办在村小的一间教室里。这正是放假期间。其实就是不放假,教室一样可以占用。
杜月光坐在一条断腿的凳上,左肩侧靠着墙,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一支胳膊肘就支在上面,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根五六寸长的叶子烟杆儿,烟杆含在嘴里。自卷的黑色叶子烟起码三寸长,刚栽上烟锅不久,青幽幽的烟雾飘起来,渐渐弥漫在教室里,一股辛辣刺鼻的味儿。烟,当然是好烟,是他自留地特种的柳叶子小烟,经他精细做工制出,叶片油浸浸、黑沾沾。这样的烟,冲劲足,灰火好。此刻,烟上已燃出一圈雪白的烟灰,整个看上去,黑白分明,分外悦目。
杜月光两眼只盯着雪白的灰火,似在慢腾腾地欣赏和品味,一副微微陶醉的模样。治安主任的话,他仿佛没有听见。
“你那是不是故意杀人?”治安主任见他没吭声,便又改用质问的口气。
杜月光的眉眼微微动了动,将视线从雪白的火灰上移开,透过窈窕舞动的青烟,斜向治安主任,稍默片刻,才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是。不过,也该杀。”
治安主任烦躁地皱了皱眉,似乎不愿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便说:“该不该杀暂且不说,我们只是弄清楚,是不是你杀的?你说,除了你,还有谁下过手?比如于志辉。”
“于志辉只是把那婆娘从屋里引出来。”
“不用武力,就那么引出来了么?”
“用啥武力嘛?就哄她,说于老太爷的儿子要找她对质。是于老太爷让她回娘家躲一躲,趁天黑走。就是这样。她也怕了,就匆匆忙忙收拾了个包袱,跟于志辉走出门了。”
“当时,你躲在哪里?”
“我就躲在养生河边上,那儿有一片沙滩,我早就说过了。”
“是不是于志辉把她掀倒的?”
“不是,绝对不是。我这人一是一,二是二。于志辉就是不愿下手,早就对于老太爷的儿子说清楚了的。他只同意把她送回娘家。”
“如果你也不下手呢?”
“于志辉就一定会把她送回娘家。”
“这只是你的推测。”
“于志辉这个人就是这样,大好心肠,不分善人恶人。”
“那么你就能分善人恶人了?”
“当然。所以我说那婆娘该死!”
“为什么该死?”
“于老太爷娶她来填房之前,她就已经嫁过三回了,到哪个地方都好吃懒做,大口吃,大把用,弄垮别人的家业。到了于老太爷这里,变本加厉,不仅好吃懒做,还玩麻将,抽大烟,把于老太爷的田地快要卖完了,最后还要卖人家街上的绸缎铺。于老太爷的儿子坚决反对,她就买通了人去杀于老太爷的儿子,幸好没杀着。你想想,反过来,于老太爷的儿子不弄死了她才怪。”
“就喊你去弄死?”
“是呀!”
“喊你弄,你就弄?”
杜月光眉头一竖,似有不服,大声说:“该死的,我就弄;不该死的,就刀子抵拢我心窝我也不弄!”
治安主任冷笑道:“你还真有善恶之分哪?”
“人,就应该这样。”
治安主任驳道:“你那叫啥子善恶分明?根本就没有一点阶级性。听说,土地改革那阵,你还夸于老太爷这个人怎么怎么的好。”
“对,我说过。今天我还是要那样说。于老太爷对人就是好。”
“照你说来,就不应该划他为地主了?就不应该没收他的财产了?”
“这是两回事。我也主张划地主和没收财产的,只是不主张杀,因为这个人不该杀。”
“因此你就落个包庇罪名,农会主席也耍掉了?”
“我才不在乎。”
“但还是杀了。”
“我有什么办法?”
“听说你还暗中去找过他,劝他自杀,是吗?”
“是呀,因为当时我看那阵势,他是无论如何活不下来了。总之得死,不如早点自己死,还能少受点罪。”
“你简直是丧贫雇农的德呵,哪有一点阶级立场?”
“阶级立场也要讲善恶,该做不该做也要有点分寸。”
“好了好了,不要扯远了,还是把杀人的事最后核实清楚。是不是你把绳子套上她脖子的?”
“是我套的。我一套上她就抓我。这不,”杜月光捞起袖子,“我手腕上至今还有她抓伤的痕迹哩!但是我不松手,死死勒住,她乱蹬乱抓一阵,就没事了。口吐白泡子,沙滩上蹬出个大坑凼。”
治安主任出神地听着。另一个陪审的人自语道:“真是太残忍了。”
杜月光振振有词地说:“这种婆娘要留在世上,不知还要害多少人。就是不愿动手的于志辉,也说她该死!”
“住嘴!”
第二天。
上午,于志辉也被通知进了学习班,但是,他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下午,杜月光也从学习班回来了。他终于没事。
因为查来查去,也是解放前夕的事。况且,被杀的人是地主婆,而杜月光说到底也是响当当的贫雇农。清理阶级队伍的工作结束了,最后,工作组在群众大会上通报了所有情况,学习班就解散了。对于杜月光,只说是解放前杀过人,如此而已。
由此,杜月光再一次成了人们干活议论的中心。特别是一大帮年轻人,不管干活还是中途休息,总是聚在他周围,问这问那。
杜月光伸开他宽大的手掌,在他光亮的头上一抹,笑嘻嘻的,花白的络腮胡楂像白蚁和黑蚁互相掺杂着,爬满他的脸腮、下巴和耳朵根下。他的牙齿缺了两颗,恰好将烟杆嘴儿夹在那里,甚是稳当。他永远都是吊裆裤、长短衫、水巴龙草鞋,就是打霜下雪天也是这样,干完活回去洗了足,才穿上布面鞋子。
“杜爷,那婆娘果真尿都流出来了吗?”
“那还不?一勒,一憋,屎尿都要流完,她裤子全湿了。”
“后来是你给她换的裤子么?”
“这有啥稀奇的?岂止换裤子,澡也是我给她洗的。把全身上下的沙灰洗干净,再重新穿一身新衣裳,平平稳稳地放在床上,她娘家的人来了,说她想不开自己上吊,也就不会招来怀疑了。”
“嘻嘻,杜爷,你浑身都给她摸遍了。”
“妈的,你娃儿少见多怪,那还不一样都是肉。人都死了,冷冰冷冰的,还有啥意思?何况,该死是该死,也犯不着去辱没她。”
杜月光说到最后,有点严肃起来,刚才取笑的年轻人也不得不点头称是。
关于杜月光因为进学习班而嘈起来的他曾逛窑子的事,年轻人尤其感兴趣,几次想问,又不便开口。终于有一次,不知怎么话题牵扯到了解放前的成都,年轻人趁机问道:“杜爷,那阵成都好玩吗?”
杜月光说:“再好玩也要吃饭呀,饿起肚皮怎么玩得起来?”
眼看快到耳朵边的“龙门阵”又要说没了,一个大胆点的年轻人赶快补道:“杜爷,那阵成都有窑子吗?”
“有呀,成都金华街就是窑子窝窝。”
“你去过?”
杜月光笑道:“你们这些娃儿,净打听这没意思的事,那阵和这阵情况可不一样。”
“咋不一样?”
“那阵我娶不起老婆,拉船上成都,偶尔去那种地方一次,解决一下问题,也是迫不得已。有家有室去干那些,就混账了。”
“嗨!杜爷还真会为自己开脱。”
“我说的是实话。那阵我们这些干苦力的,都是这样。而那些窑姐儿,也喜欢我们。”
年轻人一听又觉得稀奇,忙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这些干苦力的,都不和她们死搅蛮缠。虽说给的价不高,可做事快,不比那些城里耍客,慢条斯理,做作拿捏,总是要把她们折腾得叫苦连天。”
年轻人听得十分有趣,却又都似懂非懂。
杜爷更加成了年轻人心目中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这得感谢清理阶级队伍的学习班,否则,杜爷身上不会暴露出这等稀奇事来。当然,此前的杜爷,也让年轻人感觉不一样。首先是他的外表形象特别:秃亮头,络腮胡,黑大眼,粗嗓门。再就是他心地极宽,老是笑着,从不发火。其身体之强健,比年轻人一点不差。对待任何事,他都大而化之。比如,他就不怎么讲究那个“卫生”。挑粪的桶,收工后洗干净了,就在养生河里挑一担清水回去倒进水缸饮用。从自留地里摘回的菜,不是明显地沾着脏东西,他是不洗的,就那么切碎了下锅。收割稻子的时候,大伙都顺手捉了肥肥的油蚱蜢揣进布兜,回家干煎了吃。可他却不揣进布兜,捉了就直接塞进嘴里吃掉。但见那蚱蜢张牙舞爪的,真让人担心会不会咬住他的舌头。
现在,沙滩杀人和成都逛窑子这两件事,在“心地极宽,老是笑着,从不发火”的杜爷身上,平添了一种让人说不清的、有一点威慑人的东西。年轻人的好奇,促使他们进一步向老一辈打听有关杜爷过去的事。这样一来,对杜爷的身世也更加清楚了。原来杜爷并非孤儿长大,他有过母亲,有过兄弟。母亲是他奉养至死的,可兄弟,却是被他狠心撵走的。
“他怎么会撵走自己的兄弟呢?”
年轻人向于志辉老人追问。
“他兄弟也是被拉壮丁拉走的,两年后回来了,好好的人却成了残废。”
“残成了什么样子呢?”
“唉呀,简直无法说,一双腿都没有了,是用双手当足爬着回来的。”
“这个样子了还要撵他走么?”
“有什么法子?没有吃的,你杜爷使尽全身力气只能供养一个母亲。留下兄弟,就只有母亲死。”
“哦。”
“现在想来,你杜爷是做得是有点绝情,他动员他兄弟走,出去乞讨。兄弟同意了,要求见母亲一面,但你杜爷不同意,叫他悄悄走,不让母亲知道他还在人世。”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他兄弟从此再没回来过。”
几个年轻人顿时陷入一片沉寂。这杜爷呵,真是。
但当他们带着疑惑的眼光看杜爷时,杜爷依然笑嘻嘻的,并不把年轻人的误解当一回事。或者,他生性懒于回忆昨天,尤其是不愿回忆昨天让他不高兴的事。因此他才极宽心,极喜悦,年过七十依然身强体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下雨,他都坚持出工,不装病,不卖老,和年轻人一样肩挑东西。他挑重担走长路的韧性,让年轻人吃惊。别看他一步步走得慢沓沓的,开始跟不上趟,可到了最后,依然那样的速度,从不搁担子息气,只是左肩挑够了,换到右肩。他把一担化肥挑到队里的晒坝时,年轻人还在半路上息着哩!
也正是挑化肥那一次,天已比较热了,杜月光向保管员交了肥料,便向养生河走去,想在河边洗一洗。当他刚从林盘的河坎下到沙滩上时,就看见养生河对岸的山崖脚下,一个着解放军服装的人在那里又跳又喊。他站下来仔细聆听,原来是喊救命。于是往水中一看,发现河里确实有一个人在扑打着水。他顿时明白了,快步跑向河边,边跑边脱衣裳,赤身裸体扑入了河中。凭借他高超的水性,他迅速游近了落水者。他知道,水中救人得讲方法,弄不好,不仅救不了人,连自己也会赔进去。因此他并不靠拢落水者,只是伸出手去想抓住他的头发。可落水者扑打着的手一旦挨上了他的手,就紧紧揪住了他,由手到胳膊,到臂膀,眼看他就要被抱住了。情急之中,他抡起拳头,朝那人挥打过去。当然是用力很猛,落水者立即就不动了,同时松开了他。他这才一只手揪住落水者的头发,让他仰面朝上,一只手用力划动,努力往山崖岸边靠近。这时岸上那位战士也涉到水里,帮着把战友拉上了岸。杜月光也跟着上岸去看了看,见落水者还活着,只是尚处于昏迷中而已。便向那位不谙水性的战士交代几句之后,就泅过河来了。当他赤身裸体从水中走出来,吓得临水观看的老少妇女慌忙躲避。而他却毫无回避之意,一边笑嘻嘻地望着岸上的人,一边伸手抹着身上的水珠,从胡子巴碴的脸上,到胸毛密集的身体。抹完了,才慢条斯理地套上衣裤,站在他曾经下手杀人的地方,望着对岸的战士将落水者背起来走远了,才转身离去。
杜月光此举,当然是生产队一大新闻。一是老年救青年,算得上“老雷锋”了;二是“老不要脸”,在妇女面前大献其丑。不过说好说歹,他都不在乎,依然脸上笑嘻嘻的,好像没那回事。
然而,麻烦却来找他了。公社武装部来人调查,到底谁将落水的战士打成了脑震荡?据说那战士正在部队住院。
调查的人找到杜月光,杜月光不无稀奇地嚷道:“我要不打他,两个人不都死在水里了么?”
“可是,你把人家打成了脑震荡。”
“脑震荡总比死了强嘛!”
来人无言,只批评了他几句。毕竟他是老雇农,无论如何也弄不成阶级报复一类事件,也便就此作罢。据说那战士在医院住了几天,便完全恢复出院了。部队本想要求地方政府对杜月光表彰的,但又念及他打伤战士有过,功过相抵,最后也就算了。
也有人替杜月光惋惜,杜月光回答说:“哪有看见人落水不去救的?”
似乎答非所问。
1978年12月,也就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夕,农村形势已露了点儿新的转机。就在这个时候,杜月光第一次倒床了。
俗话说,平常不生病的人,一病就不轻。此话不假。因为平常不生病的人都身体好,抗得住,小毛病发不出来。既然发出来了,就一定是大病。
而杜月光具体是什么大病呢?却又无法知道。起初他只是感冒———过去,他对感冒是不当一回事的。打几声喷嚏就过了的。这一回,却整得他手巴脚软,自己走着去街上捡了两回药,吃了却不见轻,反而倒床不起了。儿子扎了滑竿,要抬他去医院,谁知一近他身旁,他就气急大骂。只要儿子走开,他就不骂了,平息下来。连续几次都如此。儿子再不敢说抬他去看医生的话了。
于志辉闻讯来看他了。他一把捏住于志辉的手说:“恐怕我要先走一步了。”
于志辉说:“好好休养,你还得等等我。”
他摇摇头:“这又何必。你还有用。我没用了,就该……”
于志辉流泪了,因为杜月光重重地捏了他的手一下。这重重的一捏,包含着多少古往今昔事,只有于志辉能理解。
于志辉走了以后,他就不再进水进食。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轮流端来过了,他概不理睬,用调羹送到嘴边,也不张口。
“也许是他吃不进去了吧?”
“不会吧?看他还那么清醒。”
“这是为什么?”
“谁知道呵,这个怪人。”
数天以后,他越发疲惫不堪了。但还能呼吸,眼里还有神气。这是进屋去看过他的人出来说的。
他没有死,好像还不会死。
就在人们作如此推测的第二天早晨,恸哭之声突然从杜月光家里传出来,在清晨静寂的空气中达之甚远。全队上下几乎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便纷纷赶了去。
是杜月光将裤腰带套在床架上,然后爬起来倚靠着,慢慢将头钻进那个活套中,就那么一歪倒,便吊死过去了。时间大约是天刚亮时。他的眼没暴出来,舌头也没伸出来。眼闭嘴闭,十分安详的样子。只是裤裆湿了,那是残存的最后几滴尿液的泄出。
于志辉赶来了,没进屋,对围在地坝里的乡亲们说:“他知道他医好也没用了,身体垮了,彻底衰了,所以决定饿,饿不死,就吊。”
他又一次实践了他的信条,该怎样,就一定要怎样。
这时杜月光的儿子又恸哭起来,他呼喊着爹,痛哭着爹,说爹虽不是亲生,却比亲生还亲,把他养大,他还没好好报答他呵。
人们这才明白其中隐情,无不惊愕。
年轻人忽然想起杜爷说他逛窑子的事,杜爷说,那阵我娶不起老婆。当时就怀疑杜爷也许没成过家,但又不好问,现在,终于证实了。
杜月光的儿子越哭越伤心,怎样劝都劝不住。于志辉这才挤了进去。但见杜月光的儿子跪在床前,抱住已经平躺在床上的父亲,哀哀地哭着。于志辉掰开他的手,说是让死者安息。就在于志辉把杜月光重新摆好的时候,手便触到了他的心窝,他分明感觉到有点儿微热,便重新伸手探了探,确实是热的。便叫杜月光的儿子赶快弄来滑竿,将杜月光抬去了医院。
杜月光就是这样出乎意料地死而复生了。既然已经弄进了医院,他就无法再死了。打针又输液,身子日渐苏活。他叹了口气,重新开始进水进食了。
正如他自己估计的,这一次病的折腾,确实身体垮了,不仅不能担挑子,甚至下地干活都吃力。
也许怕他重蹈死亡的覆辙,于志辉连续来了好多回。两个老头呆在屋里,吸一阵烟,好像也没听见说什么。但杜月光的神色似乎渐渐好起来。神色一好,身体就又有了些恢复。他虽不再下地干活,却在自家自留地里侍弄。他把一方菜地弄得如同小小花园一般。菜地在大路边,天不亮他就出现在那里,天黑了也不离去。路过的年轻人怯怯地招呼一声:杜爷。他摇摇头,叹道,不行了呵。就再没有话。
就在杜月光如铆钉一样铆在自家菜园地的时候,于志辉出事了。是在山坡上挖一味草药,不小心滚下崖来跌伤的。杜月光赶去时,家人已将他抬回来。于志辉呻吟着,其声甚微,其情状却万分惨痛。
杜月光不声不响,围着他转了几圈,又轻轻揭开被子看了看,然后冷冷地对老伙计说:“你还是先走吧。”
又走出屋子来,对于志辉的家人说:“我看了,老骨头,那样个伤法,进医院也没多大用了,退一万步不死,也是瘫。他多痛苦呵,干脆成全了他吧。”
家里人不免愤愤,杜月光说:“你们就忍心折磨他呵?不信,你进去问问他吧。”
家人不动,便又催道:“进去!进去问问呀!”
其严厉冷酷之声,犹似当年。
家人果然进去了,一看,于志辉已经落气。
家人以为杜月光做了什么手脚,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他。杜月光说:“如果是我,你们还得感谢我哩!可惜还来不及让我做什么。”
于志辉死后不久,随着土地承包到户,山上那片果园也实行对外承包,杜月光的儿子便把它承包下来了。于是,杜月光就搬到果园里那间茅草屋内住了下来。所有食物,一概由儿孙送上山去。水不用送,因茅屋旁边有个水凼,水是从远处崖缝中浸流到这儿来的,十分的清亮。
杜月光从此再没下过山来。直到两年后他去世,便也就近埋在果园山上了。
人们很快将他遗忘。只偶尔有人提起时,才猛然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这是一个颇有点特别的人,以后大约不会再有了。笔者正是出于这一点,才将他的一些事情记录下来。
1989.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