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惊人的场面让我们永远不能忘记,我在激动情绪下把它写了下来。之后,我又把我所写的重读一遍,把它念给康塞尔和尼德·兰听。他们觉得我所写得很生动,跟实际情形一样,但还是不能够产生一种强烈的效果。
上面说到尼摩船长眼盯着海水。他的内心非常痛苦。自我们到船上来,这是他损失的第二个同伴了。这个同伴死得很凄惨!他被一条章鱼的粗大胳膊压扁,扭断,再被它的铁牙咬碎,他不能跟他的同伴们一样在水底中的珊瑚墓地长眠了!
我觉得在这次战斗中,那个不幸的人发出的最后绝望的呼喊撕碎了我的心肠。这个可怜的法国人忘记了他在船上约定好的语言,又说出了自己祖国的语言来,发出了最后一次呼救!诺第留斯号所有的船员和尼摩船长的心是紧紧团结在一起的,他们跟他一样是来躲避人类的。那么,这其中有一个是我的同胞!很显然,这个神秘的团体是由不同国籍的人组成的。那么代表法国的人只是他一个吗?
尼摩船长回到了他的房中,我又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了。从诺第留斯号来看,我认为他是船的灵魂,船完全受他的感应,但是他应该是郁闷、失望的,因为诺第留斯号并不保持一定的方向,它像一具死尸一样随波荡漾,没有固定的方向。它像是不愿意离开它最后一次战斗的战场——那个吞噬了他的一个亲人的海面!
这样过了十天,诺第留斯号又向往北方的水道驶去。我们于是沿着海中最大河流的潮水前进,这是一条有它自己的边岸、自己的鱼类和自己的温度的河,我称这河为大西洋暖流。
这就是一条河流,它在大西洋中随意流动,它的水跟大西洋的水是能区分开的。它是一条咸水河,比周围的海水还要咸。它的平均深度为三千英尺,平均宽度为六十海里。在某几处,它的水流速度是每小时四公里。它的水量比地球上任何一条河的水量都要大。
此刻诺第留斯号就在大西洋的这条河流中航行,暖流的速度是每小时八公里,这种速度向北会逐渐变慢。这种规律性是有必要存在的,因为有人指出,暖流的速度和方向如果改变了,欧洲的气候将会变幻莫测。
到中午左右,在平台上。我告诉康塞尔关于大西洋暖流的一些特殊性。当我说完这些时,我要他把手放到水流中试试。
康塞尔照我的话去做,他把手放下去,没有丝毫冷热的感觉,他感到很惊异。
“原因是,”我对他说,“大西洋暖流从墨西哥湾出来时,它的水温跟人的体温差不多。暖流好像巨大的暖气炉,使欧洲沿海气候变得温和,那里一年四季都有青草绿叶。并且,如果把暖流的热力全部利用起来,那么它所供应的热量,可以使像一条亚马逊河或密苏里河一样大的河流永远保持熔点温度。”
这个时候,暖流的水流跟周围的水流很不一样,它受压挤的水在洋面上浮出,这会在它的暖水和海中的冷水之间造成不同的水平。另外,暖流的水很黑,富于盐质,它的纯蓝靛色在周围的绿波上很明显地分开。当诺第留斯号驶入暖流后,它的推进器还在海水中搅动时,这两种水流的分界线就有了很明显的划分。会有整个生物世界被带进这水流里。地中海很常见的肛鱼,就在暖流中成群结对地游着。
诺第留斯号依然随意冒险行驶,我们在船上好像很自由,没有什么管理和监督了。我得承认,在这种情况下,逃走的可能性很大。因为,有人居住的海岸到处都给我们以方便的藏身处。海上有许多来来往往的汽船,这些船属于从纽约或波士顿到墨西哥湾的定期船只。又有一些小帆船在美洲沿海各地担任沿岸航行的工作。所以说,现在有非常好的机会逃走。
但加拿大人的计划被突然的天气变化完全给打破了。天气变得很坏。我们走近了这带常有暴风的海——就是台风和旋风产生的地方。暴风正是由于大西洋暖流而产生的。如果在一只脆弱的小艇上与狂吼的波涛搏斗,那一定会白白送命。尼德·兰也这样认为。所以,对于他发狂的思乡病,尽管只有逃走才能治疗,但现在,他也只能咬紧牙关忍耐着。
“事情必须结束了,”那一天他对我说,“我想对于这事必须有明确的态度。”
“现在逃走是不可能的!”
“我还是以前那个想法,必须找船长谈一下。当我们在您的祖国沿海时,您并没有告诉他。现在到我的祖国沿海了,我必须得跟他说。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快被闷死了!”
加拿大人显然是忍无可忍了,他的天性不可能跟船上的生活相适应。我能感觉到他在苦苦地煎熬,因为我和他一样,也有了思乡病。过去了将近七个月了,一点陆地上的消息也没有。还有,特别自从那一次跟章鱼战斗后,尼摩船长看上去越来越沉默了,他脾气的改变,使我在不同的角度下来看这些问题。我感到自己没有开始那么热情了。
“先生,怎么样?”尼德·兰看见我不回答,马上又说。
“那么,您是同意我去问尼摩船长了,他对于我们将会这么处理?”
“对,先生。”
“虽然他已经说过了,还需要再问一下吗?”
“对。我希望最后一次把这件事搞明白,请你特别为我跟他讲吧,单单以我的名义跟他讲吧。”
“可是我很难见到他。而且他也在躲我。”
“那就更要去看他了。”
“我过不久一定会跟他说的。”
“什么时候?”加拿大人坚持地问。
“当我遇见他的时候。”
“阿龙纳斯先生,您能让我去找他吗?”
“不,我去找他。明天……”
“今天。”尼德·兰说。
“好,那就今天,我去看他。”我回答说。如果他自己去的话,绝对会把整个事情搞砸的。
我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决定去问船长了,我决定要马上把事情办完。
我回到我的房中。忽然,我听到尼摩船长的房中有脚步声,那就抓住这个碰见他的机会吧。我敲敲他的门,但没有人回答。我又敲一下,然后我用手转动门,把门打开。当我正要向里面看时,尼摩船长忽然说话了:
“是阿龙纳斯先生吗?”
“是我,船长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来吧!阿龙纳斯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船长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这关系到我们的自由……”
“自由!”尼摩船长站起来说。
“对,先生,就是这个问题,我现在要来问问您。我们在您船上有七个月了,我今天代表我和我的同伴们来问您,您是要把我们永远留在船上吗?”
“阿龙纳斯先生,”尼摩船长说,“我现在回答您的话,就是七个月前,我已经说过:谁进了诺第留斯号,就不能离开它。”
“您要我们接受的跟奴隶制也没有区别!”
“随便您给它起什么名称吧。”
“可是,奴隶都有恢复自由的权利,而我们却没有!”
“这个权利?”尼摩船长回答,“我并没有剥夺你们的自由,虽然我曾想让您们发誓永远留在这艘船上。”
“先生,”我对他说,“第二次再来谈这个问题,这不是您所希望,也不是我所愿意的。不过既然说到了这些,我们就尽情地谈下去。我再重复一遍,这不仅仅是关于我一个人的问题。研究对我来说是一种帮助,一种吸引,一种热情,可以使我忘记一切去做它。跟您一样,我不要求所有的人都知道的生活,我只有一个小愿望,就是在某一天,把自己工作的结果装在一个靠不住的盒子里,让它随风浪的漂流,遗赠给将来的人。总之,在我所了解您这个人的某些方面上。我佩服您,也愿意跟着您,没有什么苦恼。但您的生活有一些方面,让我觉得你很复杂和很神秘,就是这一点,一直到现在,我和我的同伴还是丝毫不了解。我们的心常常因您而跳动,或为您的某些痛苦而感动,或为您的天才或勇敢的行为而受到鼓舞。但不过,同时我们又发现,无论是从朋友或从敌人方面发出的美和善,哪怕是出于人类同情心的最细微的表示,我们也必须把它压抑在心中,不可以显露出来。就是这种感觉,让我们对于所有牵涉到您的全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也就使得我们不能在一些处境中忍受下去,甚至对我来说也是如此。特别对尼德·兰来说,更有感触。对自由的热爱,对奴役的憎恨是他们的天性。这些跟加拿大人一般的人心中可以生出报复计划,他可能想的,可能企图的,可能要做的……这些您都想到过吗?”
我不说话了。尼摩船长站起来说:
“尼德·兰要做的是什么,随他的意思去做,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并不是我找来的!并不是我很乐意把他留在船上啊!至于您,阿龙纳斯先生,您是能了解一切的人,就是不说出来您也能明白的人,我没有什么话可以对您说了。我希望这是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我谈这个问题,因为第二次我连听都不想听了。”
我离开了船长的房间。从这一天起,我们的情形很是紧张。我把谈话告诉了我的两个同伴。
“我们现在明白了,”尼德·兰说,“对于这个人我们不能再报什么期望了。诺第留斯号正在接近长岛,无论天气如何,我们逃吧。”
但是天气变得愈来愈坏,这预示着大风暴就要到来。空中的大气变成灰白的牛奶色。在天那边,接着一阵阵疏散的淡云来的,就是朵朵的浓密乌云了。其他低垂的层云很快地就在空中飞过。这时海水高涨,翻越起阔大的波涛。除了不怕风暴的海燕外,所有的鸟都不见了。风雨表显著下降,表示空中的温度非常高,水蒸气很多。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
暴风雨来的那天,诺第留斯号恰好和长岛在同一纬度上,距纽约水道只有几海里远。不知受哪种古怪的情绪的影响,尼摩船长拒绝让船潜入海底,而要它在水上乘风破浪。
风从西南方吹来,先是一阵阵的凉风,这时的风速是每秒为十五米,到下午两点左右,速度就达到了每秒二十五米。
尼摩船长站在平台上,在猛烈的暴风下,他一动不动。他用绳子捆住腰间,这样可抵抗冲来的大风浪。我也站在平台上,也用绳子把自己捆住,欣赏眼前这凶猛的风暴,同时又暗暗佩服这个不怕风暴的无与伦比的人。
闪电的光辉我有些受不了,但尼摩船长正视着它,好像要吸取这风暴的灵魂。隆隆的响声布满空中,这种声音很复杂,它由互相击打的波浪怒吼声、大风的呼啸声和雷电的爆裂声所组成。风从四处吹来,台风自东方出发,经过北方、西方和南方,转一圈又回到东方,跟北半球的回旋风暴的方向正相反。
这大西洋暖流被称为风暴王,说的不错!在它水流上面,由于各层空气的温度不同,所以形成了强大的台风。
接着下起了大雨,诺第留斯号受到了一次可怕的颠簸震动,我感到有点疲倦,就回客厅去了,这时,狂风暴雨,雷电交加,猛烈的程度达到了最高点。到半夜左右尼摩船长才回船中,随后,诺第留斯号静静地沉入海水下面。
透过客厅的玻璃窗,我看见很多惊慌的大鱼,它们像幽灵一样,在火光照耀的水中游过。有一些鱼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被雷轰死了。诺第留斯号一直在下降。我想它在十五米深的地方又能得到安静了。但出乎我的意料,上部水层受到了过度激烈的搅动。看来它一直要到五十米深时,才能安宁。
水底很安定,很寂静,很和平!谁能说这时的大洋面上有可怕的狂风暴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