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花了两年时间将自己内心的恐慌压制到最低点。也就是保持不发疯。这里不是北京,这个大家庭里住着太多人,她不可能午夜出去溜达,即使出去溜达,这里也没有路灯。晚上睡觉,明月不能再开灯,因为王雪琴那个女人把教数学的天赋用到过日子上,无论家里老小要做什么事,她第一句话就是:“我给你算笔账。”数字在她嘴里像是一种为她所用的武器,把霍家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一向看不惯她的霍老太,听完她的数字账,一肚子火也熄了。没办法,旧社会的人,吃亏就吃亏在没文化上,当年老太太在骂人上和马美丽还能你来我往,现在在算账的事情上却被卡得哑口无言。
怕黑的时候,她就会把自己完完整整地捂在被子里。这栋房子有好几层,空间又大,所以明月的恐惧又被放大了几层。晚上,屋后的河水像是一条扭动的蛇,整夜不停歇。更远处的路上车辆来来回回,半夜偶然一声喇叭响都催命似的,直传到心房深处,惊吓都带着回音。呼吸很重,透过厚厚的被子,在整个房间游荡。夏夜很长,很热,实在怕,她就搬个凳子,坐在窗下,看向天空。这里最好的就是天空了,因为一整晚都是亮的。首都的夜空再晴,人望着也像生了眼翳,多少模糊。这里的夜是清晰的。夜一分明,星光就格外璀璨,是一个又一个发光的点,发散,相连,组成了一连串的小灯泡。
夜风混着河水的潮湿和夏夜的温暖同时袭来,她想过去发生过的事和一些好像发生过的事。长到这么大,生活中竟没有一丝趣味的地方。生活里总有一双若隐若现的大眼睛,小时候看人眼色,长大还是看人眼色,母亲的宿命迟早轮回在她头上。她才刚成年,却已经想到后半生的事了。无非和母亲一样,嫁一个俗人,守着家,然后生孩子,无止无休地吵架,最后到死,一躺才算真正的解脱。这一辈子,一望就到头了,根本谈不上慢慢熬。她一想到这儿就觉得夜里闷,心里更闷,还不如窗子开大些,闭眼跳下去。但是脑子一闪,又想到都市午夜的光,那个少年陪着她一起坐在路边喝酒,还有那句:“你必须得好好的。”犹在耳边。这事换了任何人隔几天就会忘,可放在明月身上就不一样——她很孤独。孤单得一个偶然相遇的路人在她心里的分量就是挚友,碰到一个会张嘴说话的人就想和他讲自己的故事。是一个人漂在大海,已经没力气游泳,随时准备沉入海底,忽然眼前划过一片木板,那是无论如何也要抓紧吧。不一定因为想活,仅仅因为是个依托。况且,他那么与众不同,和相处三年的高中同学不一样,和白家的人不一样,和见过的成百上千的人都不一样。他有一种他们都没有的东西,明月也没有,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出来。
平实在家里说不上话,明月就在大晚上一个人对着夜空悄悄说。平时的眼泪,也积在这个时候一起流。她在这里生存,学会了自己压抑自己,把自己独居时那股随心所欲强行磨平了。不得不说,人逼起自己,比逼别人难太多。强行扭转习惯,像吸毒一样耗费心力。但这样两年后,她彻底能够控制自己了。哪怕再痛苦,也不会砸杯子,割腕,发火或者大哭大叫。她的心被冰冻着,扎不出血。终于,10年的秋天,她离开了镇子。离开了这个生她但不养她的地方。她早就想离开,等个时机罢了,姐姐家美出嫁就是个时机。
这一家几个女孩儿这两年明月都见过,但说不上话,虽然是血肉至亲,但彼此的隔阂显而易见,何况中间还插个王雪琴,她总是偷偷对她亲手带大的三个女孩儿说:“都说霍家有钱,实际上早就是个空心树啦!我给你算一笔账……”算来算去,然后又说:“本来嫁妆是分给你们三个人的,现在又多了一个,你想,一个西瓜分三个人吃正好,分四个人不就谁都吃不好!”
家美、家娇才上完大学,无论工作还是结婚都要钱,而家苗正读大学,每年也有一笔大开支。这样矛盾一转移,不是仇人也胜似仇人了。凡事不谈钱还有亲情可谈,沾上钱就是六亲不认。这样的事儿在报纸里一个月能爆出百八十件。三姐妹众志成长城,把明月拦在山海关外,可她们不知道,明月根本不想入主中原。可这矛盾一直埋在地底下,明月一直弱化自己存在,不踩这颗雷。可这颗雷还是爆炸了。就在婚礼上。家美打小有个青梅竹马,两个人的恋爱史可以追溯到小学。她们高中后就在不同的大学,可是身隔千里心不变,双方一毕业就要结婚。日子定在了过年前。男方家里是镇上最好的酒店“留仙楼”的老板,虽不能与霍家平起平坐,但也算是门当户对。
镇子上的规矩多。新郎新娘都像是牵线木偶,任长辈支使着。那天格外冷,明月刚睡就被叫起来帮忙,新娘从化妆开始,霍家姐妹一直陪着。然后坐在房间里,等新郎来开车接走。光那一个环节,说法就一件搭着一件,明月一点也不懂,可被奶奶安排一个把门的差事,就是和姐妹一起守住新娘,男方来敲门,来推门抢人,女方的亲人就得拒人于门外,这时候男方该放红包,一批一批地撒,还要被女方家属各种刁难,等到大伙儿闹够了,才让他把新娘子接走。可问题就出在这一屋子虽然是都是姐妹,但奈何姐妹不齐心,家娇、家苗都不理明月,让她一个人顶着门,伴郎鲁莽,一下把门撞个大开,明月一下摔在地上。新郎不好意思,上去把她拉了起来。因为这个,新娘生了气:她最重要的一天,新郎第一个拉手的人却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家美当场不发作,让其他人把新郎轰出去,然后关门就是不开。新郎撒红包、唱歌跳舞她都不应,霍老太看不过去,进房间问,家美一双泪眼,却忍着不流泪,愤怒地指着明月:“你问她!我就不明白了,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儿?”
明月一脸茫然,摔了一跤,爬起来就成了众矢之的,她有些无辜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规矩……”
霍老太没细问,压着声音说:“家美,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有什么事到时候再说……”
新郎又补了一圈红包,门才打开。然后新郎欢欢喜喜地背着新娘上了轿车。整个街道都炸起炮仗。事后到吃酒席的时候明月没去,一个人跑得远远地发呆。她知道这所谓的姐妹不怎么喜欢她,没想到这么不喜欢。看着河流,她像古希腊的哲学家一样陷入沉思:不能再这样了。当晚回去,她和霍老太说:“我呆了两年了,也够长时间了,我该走了。”
“谁让你走了?”霍老太有些吃惊,“在这儿好好的吃穿不愁,干嘛非要走呢?”
“我也大了……”
“那在这儿找个婆家还不好办?”
“不是这个意思……我还是不习惯这里……”
当晚霍老太把喝得醉醺醺的霍如海拉到明月房间去,说:“姑娘要走。”
霍如海酒醒了一半,这两年做父亲的没补偿上什么,一听女儿要走,慌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这不应该问你吗?”
霍如海看向明月,问她:“去哪?还回来吗?好歹也过个年吧……”
明月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说了一切。留是留不住的。于是这个男人第一次绕过王雪琴,偷偷把一张银行卡塞给她:“这是我早先给你准备的嫁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
第二天,明月就回到北京。一月的天儿,凉得入骨髓。只有车上是暖的。下了车,她开始不适应起来。在靠南的镇子过过冬,这里的冬天就更冷了。比两年前更冷。是干冷。车站是一个车站,过了这么久,居然没有变化。一直是她印象中的样子。车站被挤得满满当当,都是急着回家过春节的人们,相反,来北京的却少多了,所以票好买,她才能这么快回来。
她挤出站,很想大喊一声。那种畅快,就像出了牢房,长久捆在身上的枷锁断开了。挨着冷风,她去找住的地方。因为之前在白家踢来踢去,托他们的福,她走到哪都不算陌生。看着广告,跑了两天,在三环边儿租了房安定下来,房子不到三十平,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然后找工作,找来找去没有如意的,最后在楼下的早餐店里上班。她是早班,从七点上到下午三点。工资勉强够温饱,但她打算先适应,再去找新工作。早餐店里专卖包子,也卖炒菜。每天的活儿就集中在一两个小时里,其他的时间里很闲。一安顿下来,就是一月下旬了。她一直想着那个少年,只不过开始忙的事情多,一闲下来,她就用手机搜广播。原先尝试过,但失败了,现在找是找到了,听了两次但是都没有声音。
二十号那天,她11点就爬上床,准备躲在被子里。因为工作的关系,每天必须得睡上一会儿,不然第二天根本站不住。冬天的被窝很温暖,她没过多久居然睡着了,可睡了不久,就憋醒了,被子里的氧气耗光了。探出头,房间里灯虽然黯淡,但一直亮着,明月从枕头下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12点了。她顺手打开广播,搜到那个频道,这次一进去就有声音。是那个少年的声音。她激动地坐起来,调大了音量,于是整个房间一下被装满了,把胡思乱想的鬼啊神啊都逼了出去。他的声音就像是镇定剂,比她的药还好用,药得喝下去才能慢慢平复,但他一张口她就安静下来。当听到点歌短信和热线的时候,她找了一支笔,写在手掌上,然后冲电台发信息。在她的脑海中,那个约定还是牢牢地锁着彼此,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变。所以她发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吗?”过去。然后双手捧着手机,等待他的回话。
可是他不记得了。她的心里一沉,看来,他和她不一样,她只有这么一个约定,他的约定却不知道有多少个。况且时过境迁,怪不得他,她于是把短信发得更详细:“两年了,我又回来了。”顿了顿,她接着写:“但是病不仅没好,反而更糟。”就是更糟了。她拼命压制自己,让自己在那个镇子上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女孩,是幼儿园的孩子们的好老师。可是背后,忧郁悄然透进了血液,一到黑夜就定时发作,让她时时刻刻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
然而他还是记不起来她,她心里有气,但还是打了一通电话到电台。她点了一首《倔强》,还说:“庆祝我这个顽强的生命,就是死不了。”她气他。气他不守约定,但生气之后,还带着点儿莫名的小期待。但是他还是没有想起来他,只是答应着,像记起她,又像没记起她。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她,她有些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果然不记得我了!我还以为你不一样呢,都是骗子!都是混蛋!还说什么约定呢,满嘴谎话!”
骂完这一通,她刚想挂电话,他却说,他知道是她,一直记得她。他在话筒里说的就是当年的话,他没有说谎。她一瞬间又很高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他也有些责怪的意思,怪她为什么不听她的节目。她又笑了,撒谎说:“我听了的。”
她的心里砰砰地跳着。生怕他继续问,那么就穿帮了。挂了电话她陷入狂喜。她从没有那么高兴过。还有人记着她呢!她即使任性得令人讨厌,他还是那么有耐心!她又不禁为刚才的歇斯底里后悔,想向他道歉。
想到这里,她一刻也不想等,穿上衣服就开门跑出去。冬夜和夏夜不一样,街上完全没有行人,天气还冷。她知道那个广播站在哪儿,大晚上也没车,她就打开手机地图,准备走着去。地图预测是两个小时。这条路她是第一次走,路上黑暗的地方有很多,但一想到要去见那个少年,再远的路也能走。从一个城区跨向另一个城区也没有什么。再说,她一路开着手机听广播,那个少年的声音也在陪着她走完这段路程。
明月出门的时候外面只吹冷风,可是走着走着,天空忽然落雪。路灯下,雪花格外肥硕,甚至像一片片粘着黄油的面包。她每走一段儿就停上一会儿,呼气,就有白雾出来。少年在广播里说着雪的故事,在韩国,初雪是告白的好时候。明月不知道这场雪在北京算不算初雪。如果是,那就好了。一路走下来,明月身体是冷的,心却是暖的。走了那么久,她一点也不烦躁。终于在凌晨三点,她到了那个广播站楼下。一片叶子的标志还闪亮着,像一单只翅膀。
她躲在一处建筑的屋檐下,像雨后电线上的麻雀瑟缩着,听着他的声音。手机这时提醒着,所剩电量不多。本来就不是满电,撑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了。
雪哗哗地落,渐渐又收小了。来时的脚印,这会儿满满被盖上。等待的心也是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