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本来一出生就要被掐死,她能活下来,全凭着她娘马美丽。马美丽当时在村里数一数二的水灵,也数一数二的泼辣。她在19岁就嫁给了镇上的万元大户霍如海,霍如海自以为家大业大,需要个带把儿的继承家业,没想到马美丽头一胎就生了两个女儿,因为是两个姑娘,霍家不怎么用心带,把全部的希望都聚集在第二胎。第二胎又是女儿,这下霍家着了急,当时计划生育风头很紧,负责结扎的仇大夫三天两头跑家里来,有两次都要抢人。霍家老太太就搬个板凳整天坐在家门口,来人就骂,骂的当然不是来人,而是马美丽。骂她不争气,双胞胎双出两个女娃,第二胎又生下个女孩儿,就算是抽奖,手气都不该这么背时。马美丽从不受委屈气,从二层开了窗户,脸朝下骂霍家老太太。她俩年岁差了几十年,骂人却是棋逢对手。霍家老太太是旧社会的人,骂的都是旧社会的词儿,马美丽长在****下,毛主席语录背得滚瓜烂熟,一个新一个旧,高下立见。走在街上的街坊听了,每次都要给马美丽鼓掌。这么一吵一闹,负责计划生育的仇大夫就不好意思来宣传。每次派过来做工作,只远远在门口听一阵儿响,就回去了。这么一撑,撑到第三胎。霍家使尽了钱财,又把儿媳妇儿马美丽转移阵地,转移到深山老林一个远房亲戚处待产。
结果等了近一年,生下的还是女孩儿,霍家老太太不干了,非要把她偷偷掐死。马美丽坚决不肯,两个人僵着,最后闹得你死我活,霍家老太当时拿麻绳往歪脖子树上一套,就要自杀。别人自杀都静悄悄,她偏偏去闹市,上吊之前好要大家伙儿围着评理。不为别的,就为了儿子离婚。霍老太的儿子霍如海会做生意,骨子里却是个窝囊废,夹在两个女人中间,从来谁声音大听谁的,这下娘要上吊,只能依了。马美丽本来也可以用上吊逼丈夫,但她没有。她伤透了心,连带恨透了这个家庭,所以丈夫刚提出离婚,她就答应了。最后三个女儿判给了霍家,她自己带一个小女儿明月。从此走上了漫漫北上路。
她独自带着明月四处投奔亲戚,在郑州呆一阵儿,又去安阳,到处都遭人白眼,最后不投奔了,选择一路北上,到邯郸、邢台,一直在找能站稳脚跟的地方。生活颠沛流离不说,还耽误了明月,上学断断续续的。最后终于在石家庄开往北京的列车上认识了厨子老白。老白面庞炭黑,爱带着笑说话,是北京一餐馆的掌勺大厨,爆肚儿做得尤其好。她俩从石家庄聊到北京,越发觉得互相需要,一个月后,他俩登记结婚,明月从此姓白。那时小明月5岁,多少懂些好歹,对新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不喜欢他身上的油烟味,不喜欢他的笑,笑里邪邪的,总看着不像好人。母亲嫁给他,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马美丽漂泊久了,把身上的锐气磨没了,从前,她一个人在霍家,能做一个霍家的主,现在,她和明月两个人,却做不了老白一个人的主。母亲之所以委曲求全,不是因为真的没脾气了,而是在为明月考虑。马美丽知道老白年轻时让牛踢了,不能生育,而她恰恰生够了孩子,这让她更加觉得合适。
白家人都特别喜欢马美丽。老白虽然是老白,但在白家排行老六,白老大在首都扎了根,就把几个兄弟姐妹都带到身边发财,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一年过年,所有白家人都聚在白老大的家里,老白把马美丽和明月一起带了过去。马美丽会看眼色,手也勤快,生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一桌年夜饭做下来,人人都夸老白好福气。吃完饭,大家都在打麻将,马美丽把小明月引到房间里睡觉,哄她睡觉前,马美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时候明月知道,一整天笑眯眯的母亲其实并不开心。
“什么叫寄人篱下呢?这就叫寄人篱下。”
小明月这个时候说:“妈妈,为什么不去找爸爸?”爸爸指的是亲生父亲霍如海。
母亲又叹了一口气,“你记着,咱娘俩是多余人。要不想别人嫌弃,就得会看眼色。”
小明月看着眼色,在燕郊上完小学。老白自从和马美丽结婚后,脾气越发臭了起来。他一个厨子,整天在餐馆里掂勺,回家还掂勺,回家掂勺不是做饭,而是揍马美丽。那勺子打在脑袋上闷一声响,马美丽总拿起棒子就要和他拼命,她一占上风,他就缩着脖子说:“你敢还个手试试?我让你女儿滚蛋!”
马美丽立马就喘着气,咬着牙收回手。明月是马美丽的七寸,只要点到这儿,无论马美丽是多么粗的一条巨蟒,也乖乖的成了老白的盘中肉。别看老白让牛踢坏了,但他身残志坚,比一般男人还好色,这也是他娶马美丽的真正原因,但娶回家的老婆再漂亮,也腻了,他就动外边的歪心思。他一个厨子,却时不时去洗脚城客串的角色,有一次,还是马美丽拿钱去警察局赎的人,但他丝毫不知悔改,趁着马美丽不在家,他就在客厅里看录像。还把明月拉到沙发上一起看。看着看着就动手动脚,说:“女儿啊,爸爸给你检查检查身体?”
小明月哪敢动。恰巧这时马美丽回来了,扔下菜,就冲上去和老白拼命,可是马美丽多年不撒泼,再闹起来不如老白熟练,一下被摔在地上。她倒在地上,像一条鲶鱼一样滚来滚去,用脚踢他,用钥匙串砸她,骂老白:“你个畜生,禽兽,你不是人!”
“你再说,再说我让你们都滚蛋!”
走投无路的马美丽牵着明月找白老大说理,白老大平时一副铁面无私样儿,但马美丽没想到他是白家的老大,不是马家的,因此听完她的话,不仅没为她做主,反而劝她算了。
“他也不见得真有坏心眼,是不是开了个玩笑?”
马美丽啐了一口痰,“我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也是个是非不分的小人!”
因为这句小人,白老大脸上挂不住,电话里训了老白一顿。这一顿训彻底把马美丽和老白训成了仇人。马美丽把明月送到寄宿学校,两人也不过日子了,每天不是吵架就是打架,谁都没有忍让的理由。鸡飞狗跳的生活没持续多久,马美丽怄多了气,身体怄坏了。这病症不是医院能查出来的,是心病。心病比一般的疑难杂症还要麻烦,因为无药可医。马美丽心病的源头就在于女儿明月,她仍记得自己是在一个山上生下的她,因为当天晚上月亮特别大,就不管辈分,用这景儿取了名儿。霍老太太当初想偷偷掐死她,尽管马美丽才生完孩子,虚弱得像张纸,仍冲起来就把孩子抢回来了。明月不同于家美、家娇,也不同于第二胎的家苗,虽然都是她身上的肉,但家美她们已经不认她了,当初在郑州的时候,马美丽写信打听,得知霍如海新取了个教师,把三个女儿教得服服帖帖的,三个女儿都叫她妈。
明月每隔一个月从学校回来一趟。马美丽还是不放心,女儿一回来,她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在市里读完中学,已经十五岁了,那天正好是生日。母亲带她去照相馆照相。母亲站在相机的那一边,对她笑着说:“你应该笑一笑。”
明月看着母亲笑着,也情不自禁地歪了歪脑袋,笑了起来。她笑不是因为真的开心,只是想让母亲看着开心。十岁那年的噩梦之后,她变得忧郁和敏感,开始特别怕黑。她还经常做噩梦,她在梦里经常梦见继父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伸进她的身体里面,然后她流血,血像喷泉一样往外涌。醒来后,她浑身大汗,但她更怕黑暗,于是拉着被子,把自己从头到尾盖个遍,在被窝里艰难地呼吸。有时候实在闷得受不了,就在呼吸的地方开个口儿。只要母亲还在她身边,她一切都可以忍耐,她可以听话,可以懂事,不给人添任何麻烦。
那天明月想和母亲照合照的,但母亲说:“这次衣裳不好看,我就不照了,下次打扮打扮再照。”马美丽的衣服常年就那么几套,几年过去,她不可避免地衰老。
暑假的时候,继父下岗了。他之所以下岗,不是因为厨艺退步,而是因为几根头发丝儿和客人打了起来。有痞子在炒菜里吃到头发丝儿,非要厨子一免单二道歉,可老白捻起头发丝儿一看就火了,因为那根头发丝带颜色,明显就是这帮混混掉的头发。可是社会上有无赖,就有比无赖更无赖的无赖,这是一物降一物,老白就被降住了。说不过,他以为还是在家里,掂起勺子就打,结果被胖揍了一顿,打坏了三张桌子,经理报了案,毕竟是他先动的手,结了那个月的钱,就把他炒了。老白被炒后闲在家,除了吃和睡,就是冲母女俩发脾气,马美丽那时候在超市当收银,不放心女儿,就让她也帮忙,女儿在她身边,既放心,也能挣几个零花钱。可偏偏那天下大雨,马美丽叫女儿回去收衣服,因为老白等于半个瘫子,从早睡到晚,指望不得。
超市离家不远,小跑回去,收完衣服,自己的衣服也淋湿了。她想继父反正在睡觉,就准备洗澡,衣服脱光,水还没热,门就被咣当咣当地敲响:“谁在里面?滚出来!我要尿尿!”
明月不敢吱声,他就一直砸门,明月只得说:“你等等,我马上出来。”
一听是她的声音,门把手晃了几下,就被拧开了。明月的父亲边笑边脱裤子进来。他看着明月,吹着口哨尿尿。他尿完尿,裤子也不提上,反而朝她凑过去,明月躲在浴室一角。她惊恐万分地往后退,脚一滑,倒在地上,顾不得疼,挣扎着要爬起来。
继父去拉她,她把他推开,大声地尖叫着。老白说:“丧门星,你叫什么?信不信我现在给你办了!”
“畜生!”门这时候打开,马美丽拎着棍子就进来,朝老白身上死命地打,打到老白求饶喊“姑奶奶”,马美丽气愤到极点,没注意脚下,浴室一滑,就摔在地上。这时候,老白趁机冲了出去。马美丽把瑟瑟发抖的明月从浴室里抱出来。
马美丽那晚之后就病了,她说自己头重脚轻,大概感冒了。但她不好好休息,还咳嗽着给白老大打电话哭诉,白老大在电话里说,他一定会给马美丽母女一个交代的。当天晚上,母女抱在一起痛哭,母亲说了一长串话,都是责怪自己的话,又说了很多年前和霍家的恩恩怨怨,明月从来没发觉母亲这么善谈过,说到最后,母亲说:“人这一辈子,就是个等。”随后结束了谈话。
第二天,在白老大准备来为马美丽母女做主的前两个小时,老白回来的前一个小时,马美丽去世了。
明月那晚睡了一次好觉。但一觉醒来,身旁的母亲就变得僵硬和冰冷,任她怎么叫都叫不醒,怎么哭都哭不活。急救车直接把她拉进了太平间。死因是心肌梗塞。十五岁的明月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只知道,她更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