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媛死的时候,浑身都是血。分不清哪些是输的血,哪些是身上流的血,他闯进手术室看着她最后的样子,想起几年前撞死的那个无辜的孩子,他们的血都是一种温度,发黏,发冷。原来人的血一冷,人就该死了。真正看到妻子的遗容后,他反倒冷静下来,上去握住她那黏糊糊的手。那已经不是手了,是一截儿被吹灭的僵硬的蜡烛。随后他跌坐在地上。人生中最重要的人接二连三地去了,他也想跟着去了。要不是因为长安,他真的那么打算。沉睡已久的绝望再次长出触手,往他的五脏六腑生长。
他那些日子,哪都没去。既不回家,也不去回声计划,只在医院呆着。为了死去的邦媛,也为了仍然活着的长安。小冉本来就是志愿者,再加上与邦媛有相知之情,担心他想不开,自然守在旁边,回声计划的其他志愿者有时间也过来换班陪着。白天坐在大厅,到了晚上,就在住院部支上一把椅子躺着。医院出了医疗事故,一直要和他协商,他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也不说话,总是双眼目视前方,想着什么。有时候忽然大梦初醒,问:“几点了?”
“八点了。”小冉回答。
“邦媛还没出来啊。”
这时候,小冉明白了,医院里的人也逐渐明白了,夏定国这是要疯。于是院方请了精神病专家,来看他的情况。他要说疯也没疯,要说没疯,确实又有些征兆。那精神病专家号称享受******津贴,问了小冉好大一通话,她知道就答,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来来去去,也没问出什么,再检查一番,也没什么异常,专家毕竟是专家,说:“他只是一时间受了刺激,开几例药,让他按时吃两天,慢慢就好了。”
但葬礼不能慢慢地拖着不办,回声计划的全员帮老夏张罗了这件事。办完葬礼,夏定国终于不再是混混沌沌的了,他知道看孩子了。知道说点什么了,可无论说什么话,都驴唇不对马嘴。
等夏定国彻底稳定情绪,处理好一切,从医院回家,已经是一个月后。那天,夏定国去卫生间,出来洗手的时候看着镜子,发现里面有个不认识的白头发老头儿,想了半天,他才发现是自己。自己一直比同龄人年轻十岁,这场风波一过去,倒比同龄人老二十岁,原来说不老是骗人的,人啊,说老就老了。从前白头发只敢藏在两鬓,现在倒好,全像杂草长出来了。夏定国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该回家了。那次陪着他的是小昊,他和小昊说不上话,两人都是闷嘴葫芦。所以,当夏定国主动对他说回家的时候,小昊吓了一跳,先给冉姐打了电话。小冉匆匆赶来,抱着孩子,夏定国开车,小昊拿一些杂物。路上三人无话,除了长安,她闭着眼睛,但睡着的呼吸声却很大。小长安出生第三天就做了检查,比一般先天性心脏病的情况稍微要复杂一点。在医生的建议下先在医院观察。这无疑让几近崩溃的夏定国雪上加霜。度过观察期后,听医生的说,孩子不仅每隔一段时间要复查,如果一岁后不能痊愈,可能还得动刀。一年对于小长安来说是个坎儿。
“夏哥,以后我帮你带孩子吧。你一个大男人,不方便。”车在红灯前停住,小冉看着孩子,轻轻地说。
夏定国听见了,他的脑袋缓缓偏向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而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想伸手摸摸孩子,忽然又缩回了手。红灯换成绿灯,他接着开车往前。
到了家,他先在菜市场转了一圈,小冉买了大包小包的菜。回到家,小冉把菜提到厨房,小昊提着杂物不知道放哪儿,夏定国又洗澡去了,就随便找了个房间,这个一随便,就把东西放到希滢的房间。夏定国这些天浑身都是消毒水味,这会儿可算冲掉了。放完东西,小昊去守着长安,小冉做菜。洗完澡,夏定国浑身通红的出来,去看长安。家里的婴儿用品一应俱全,全是长安去世的母亲早准备好的,想到这里,夏定国的伤心又如暗流汹涌。婴儿床提前铺好了,孩子正躺在里面。夏定国一只手搭在婴儿床上,对小昊说:“医院不干净,你也去洗个澡吧。柜子里有衣服,你换着穿。”小昊这孩子不容易,在国企上班,还是调了假来守他的,但他偏偏什么都不说。嘴紧的人就是这样,要么蔫儿着一肚子坏水,要么藏着一腔善心。
午饭小冉做了一半,夏定国也做了一半。他看了会儿长安,就去厨房把小冉赶出去看长安。回声计划里的志愿者对他来说早就是一家人了。这个一家人比有血缘的一家人还要亲。老夏做生意这么多年,交了一辈子朋友,到了靠得上的只有这么一帮年轻人。他先做了一条鱼,又趁锅热,溜了个白菜。再加上小冉的两菜一汤,三个人吃足够了。坐到饭桌上,三个人都有些尴尬,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尤其是老夏经历这场风波之后。
夏定国毕竟算是他们的长辈,也不好僵着。于是把盘子往他们面前推一推,主动说:“这些日子真是谢谢你们了,回头我请客,大家好好聚一次。”
“夏哥,你这就是拿我们当外人了。”小冉放平筷子说:“大家都是自己人。”
“一码归一码。“夏定国说,“就是因为大家都是自己人,才要一起聚聚。”
“也好,回声计划要来新人了。”小冉又说:“如果聚会的话,可以互相认识认识。整个组织里,除了小鼠和我,终于要来第三个女孩儿了。”
这时,小长安哭了,小冉不再说下去,早兑了温水,化了奶粉,在嘴里咂了一口,径直去喂奶了,进去前还说:“你们吃饭,进来也没你们的事儿。”
这两个人也不能冷场,一直尴尬着,于是夏定国问他情况,他回答。尽管都认识这么长时间,但除了小冉,夏定国对他们的事所知甚少,人和人的相处就是这么奇妙,有时候知道得少比知道得多,更容易信赖。
“做的什么工作?累吗?”
“也就是坐班,每天事不多。”
“老家哪里的?”
“河北廊坊。”
直到小冉哄完孩子重新回来,他俩仍这么不咸不淡的一问一答。眼看说不下去了,小昊忽然说:“夏哥,我放杂物那房间,里面照片上的女孩是谁啊?”
“哪个房间?”
小昊指了指希滢的房间:“我看那里面杂物挺多,就放一起了。”
夏定国看那房间看了好久,缓了好久,才被小昊的话叫醒:“不好意思,我就随便问问……我有个恩人,跟她长得很像。我来北京上学的时候,还和她见过面。可惜的是她只在网上和我联系,这些年总给她发消息,但也没回过,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
夏定国仍沉浸在思念里,不经意地问:“是嘛……她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只知道她的网名叫echo,是回声的意思。”
“所以我们这个组织的名字才叫回声计划。”小冉补了一句,“小昊原来没钱上大学,就有两个素不相识的好心人帮他了,一个是电台的主播帮他募捐,还有一个就是那个女孩儿了。他这么些年一直想找到她们,但是都没消息。只听说那个主播大概是出了意外,去世了。”
夏定国呆在那里。他听到echo这个名字就够了。他的眼泪在两个年轻人面前涌了出来。止不住。小昊和小冉惊呆了,不知道如何安慰,任他痛哭流涕。这么长日子里的沉默和隐忍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这个男人,坚硬如铁宽广的肩膀,如今一缩一缩,逐渐要缩成一团了。等他发泄完了,才哑着嗓子说:“你们累一天了,尤其是小昊,明天还要上班。小冉,你也先回去。明天再来。”
她们见他态度坚决,先各自回去了。当夜,夏定国望着婴儿床里熟睡的小长安,一看就是半夜。这孩子也是可怜,如果一岁后不见痊愈的迹象,又要动刀,到时候一条小命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他现在已经不信医院了。邦媛就是死在手术台上的,一想到小长安上手术台的情形,他的心比死了还难过。下半夜,他去了书房,把长时间收集的希滢的读书卡码在一起,一张一张看。到了凌晨,他忽然觉得,到底谁都帮不了自己。多重伤痛刺在一片心上,流了血,结了痂,然后又流脓复发。太疼了,疼得让他觉得到时候会因为心脏而死的不是小长安,而是自己。
夏定国心软了一辈子,这会儿忽然坚定了个主意,他悄悄把小长安用被褥包好,抱到楼下,然后开好车,把她安置在副驾驶。既然一年后又是一场赌局,那么索性就不赌了。他再也输不起了。与其一年后失去小长安,还不如现在一起做个了断。他不要那种被支配着的感觉了,他要自己支配。
车行在路上,天空开始飘雪。冬天的凌晨真是冷得不像话。天气预报天天说落雪,他平日没赶上,凌晨一出门倒赶上了。他想,老天爷也觉得他父女俩冤,下一场雪安慰?但现在什么安慰都没有用了。他打算沿着路一直开车,开到郊区随便哪座桥上去,往栏杆上一撞,就这样一了百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夏定国,也没有夏长安。有的只是另一个世界的团圆。那里有邦媛,有希滢,她们一定都在等待他过去团聚呢。
雪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小长安这时醒了,大概是饿了,或者是要尿,总之像个老鼠那样闭着眼睛哭。夏定国一边开车一边哄她,模仿动物的叫声:“一会儿就好,长安,一会儿就好……”
车走在空旷的道路上,走得格外畅快。夏定国哄累了,就打开车里的收音机,一阵《摇篮曲》传来。小长安渐渐不哭了,呼吸也逐渐平稳。马上就要开到大桥了。对,就这样睡着,醒了和爸爸一起去找妈妈吧……
这时,《摇篮曲》结束,广播里忽然传出来个温暖的声音:“今天是2012年12月21日,我是主播晨星……”
这个人疯了吧。现在已经是2016年的冬天了。
“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主播说着你,不知道指向谁,“不要死。请好好活下去。”
大桥到了,只差一脚油门,就可以永远解脱了。
“活着,才有无限的可能,死了,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真的甘心一辈子就这样结束吗?”
这一脚油门快撞到栏杆,忽然止住了。他刹车了。
甘心吗?
最后这一刻,甘心吗?
“当你想要放弃世界的时候,也许世界正在试图挽留你。冬天的雪多美啊,难道不是留下你的理由吗?“
雨刷不停地擦着玻璃,夏定国看见远处已经染了一片白。山上、路上、房屋上、水边,远处一片,近处点点,都是雪晶,铺在一起,厚重又柔软。闪着光发着亮。
副驾驶的小长安又醒了,这次没有哭。夏定国抱起小长安,发现她睁开了大眼睛,看向窗外。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忽然,小长安咧了一下嘴,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声音,她笑了,嘴角就那样往上一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