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走上正轨。尽管风光不再,但夏定国重新有了一个家。邦媛的肚子越来越大,隔一段时间就去孕检,检查的结果每次都很乐观。邦媛整个人容光焕发,比怀孕前精神许多。她期待着这个小生命的降临,选了一大堆婴儿的小衣服,每天睡觉前都摆弄这些,问夏定国哪一套好看。
“一个孩子,穿什么不都一样?”
“不一样。”邦媛反驳他,“孩子穿得漂亮,我心里也舒服。等她长大了,我给她梳辫子。”
“你怎么知道是女儿?医院不能让查性别吧?”
”感觉!女人的直觉可是很准的。再说酸儿辣女,我最近总想吃点辣的。”
夏定国一笑而过,不与她争辩。
夏定国在回声计划里更像是投资人。时间久了,都知道是老夏一个人在出钱,大家都很敬重他。但这个组织毕竟是几个年轻人在支撑着,而且国内的志愿者概念并不深入人心,所以推广和宣传举步维艰。小白说,这些年来了不少所谓的志愿者,都是小年轻,图个新鲜,来半天就走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几年没怎么招到人,只有他们几个一直坚守着。
这天,夏定国开车到办公室。发现路被拉起的警戒线堵死了。他转头停好车,一个人往这边来。路上到处都是碎砖石瓦,生锈的钢琴骨头那样挺在路中间。远处,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反反复复,越走向熟悉的地方,他越担忧,但办公室还在。推开门,意外的是人都齐了,他们在开会。
“流星大哥,你来了?”晓峰先看到他,小昊就去倒水。
夏定国:“怎么了这是,外面挖掘机轰鸣,你们开会不吵吗?”
“正在为这个开会呢。”小鼠撅着嘴巴说。
“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有。”小鼠不像小白,遇事总要瞒上三分,她是个心直口快的姑娘,有话就说,憋不住。
“说说看。”
“这里要拆了。”小白终于开口了。“前面的幼儿园也要拆了。”
夏定国并不意外,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以城市的推进速度,眼下这个地方早晚都要重建。
小鼠又说:“正在商量解散的事呢。”
小白用手拐顶了一下小鼠,她才没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呢?”
“大哥,我们麻烦你的地方已经够多了。”小白说,“当时创立的那一天,也没想到能撑这么久。”
“如果我能找到地方,是不是还能继续?”
四个人面面相觑。
”我保证地方比这个近多了。”夏定国说。
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看上去很平凡,手短脚短,头发扎成一个马尾辫。
“这是冉姐......不,应该叫小冉......”小鼠介绍道,“一直提她,你们还没见过吧?”
“你好。”小冉打了个招呼。“这段时间一直忙得焦头烂额的,所以很少来。”
夏定国笑了笑,“你是前面幼儿园的老师吧?我见过你。”
“马上估计就不是了。”她苦笑了两下,“幼儿园马上要拆了。”
“那小孩呢?”
“说能保证入学,谁知道呢。反正我以后估计就要成无业游民了。”
小鼠说:“冉姐,你想找工作还不简单?”
“我都三十好几了!”她笑了笑。“我啊,回头收拾收拾,去做月嫂。”
小白摇摇头说:“冉姐可有钱着呢,房子也大着呢。”
这个冉姐有些尴尬地撩撩头发。夏定国却从她这话里想起了什么,“如果你真的有这个打算的话,可以来我家做陪护。我老婆怀孕四个月了。”
小冉并没有拒绝,反而是一口答应了下来:“没问题啊。”
那天之后,夏定国跑了好几圈,在四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既宽敞,交通也便利,最重要的是办公室里设备一应俱全。当周末重聚的时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大哥,这地儿,可不便宜啊。”
“你们配得上这样的地方。”
其他人都点头,最远的到这儿,地铁也不过四十分钟,比原来节省了一个多小时。办公室一换,所有人的干劲儿史无前例地被激发出来。推广和宣传也比原来轻松许多,渐渐的,知名度打了出去,有好几个非盈利的公益组织都对回声计划大加赞赏。有一天,小白把所有人聚在办公室,要为这个组织定一句宣传语。他们参考世界预防自杀日的历年主题,也想起一个类似“自杀一个都太多”的标语。但是半数以上的成员都觉得没有新意。纠结了一下午。小冉忽然拿起笔,在黑板上写:“当你想要放弃世界的时候,也许世界正在试图挽留你。”
“这句话好。”小白忽然站起来。
小峰也说:“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就觉得似曾相识,很契合咱们的组织。你想,咱们不就是试图挽留他们活下去的组织么?每天接受电话咨询,在网上宣传理念,制止可能发生的自杀……”
“这句话是你想的吗?”夏定国也问,“我觉得很有意思。”
“不是我想的。我丈夫原来生病的时候,有人这么安慰他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记着。也许是托他的福,丈夫最后走得虽然很突然,但很满足。”小冉说着说着,像陷入了回忆里。
成员们都拍了拍冉姐,她点了点头,又笑了起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所以我现在在这个组织里啊。我也想做些什么。这个社会到底没有亏待过我,我经历了两次生离死别,然后才能明白,活下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一件事。等下去才有希望,不是吗?”
她说完去厕所了。趁着这时间,小鼠和夏定国解释了一番:“冉姐真的很不容易的,她原来有个很优秀的老公,结果忽然得了白血病走了。后来听说她有个弟弟也去世了。她一个人,怪不容易的。”
夏定国叹了一口气,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自此小冉就在夏定国的家里做陪护,她这个人手脚勤快,又爱干净,每天都能把邦媛照顾地很好,来了不到一星期,邦媛就离不开她了。有什么事,总要她拿主意。夏定国有时候很羡慕邦媛,最起码总有人谈心里的苦闷。
夏定国却不能,他是个男人。自打他租下那个办公室,每月也少不了一笔开支。从前开公司无所谓,可是眼下并没有工作,花钱如流水,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孩子马上要出世,不得不为她多做打算。但是如果回声计划解散,他会内疚一辈子的。希滢的事一次次出现在他的记忆,像时时刻刻的一次提醒。他必须得硬扛。
这样几个月下来,邦媛发现了端倪。她们的钱是分开的,但邦媛知道他的帐户。终于在怀胎近6月的时候,她问他:“最近你的开支怎么这么多?我算了算,平均一个月一万多,现在不比当年了,也没有工作,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
夏定国表面上点头,心里在想如何补上亏空。他甚至想去找工作,一个年近半百的人,还有前科,会有什么合适的工作呢?这条路压根走不通。
又到了产检,这次做了更全面的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把夫妻俩叫道办公室,开门见山地说:“通过这次排查,我们发现孩子可能有一些先天疾病……”
“先天疾病?”邦媛紧张了起来,“我生活上那么注意,为什么会有先天疾病?”
“你先不要紧张。”医生说,“因为您这个年龄生育,孩子有先天疾病的可能性会更大。”
“那是什么病呢?”夏定国稳住了,问。
“看结果,孩子的心脏发育异常,是先天性心脏病。”
一道霹雳打下来,夏定国能感觉到邦媛往他身上一倒,他连忙扶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邦媛慌了。
“这个先天性心脏病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可怕,五岁前是有可能自愈的,而且,通过手术治疗,也可以恢复正常。”医生说。“当然,如果你们觉得难以承担……可以考虑引产……”
“你说什么?”邦媛压了几个月的怒气爆发了,“引产?你知道我多大了吗?你知道这可能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了吗?”
夏定国拦住妻子,对医生不住地道歉。医生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心里不好受,我也一样,医者父母心啊,可这疾病不是人力能控制的。”
晚上回去,邦媛失魂落魄。小冉做好了饭,她一口也吃不进去。她进了房间躺下,小冉跟过去,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哭声。夏定国凑到门前,只听见邦媛哭道:“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这么残忍!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
小冉猜出了七七八八,不住地在旁边劝慰,过了一会儿,邦媛才止住哭声,她让小冉叫夏定国。
夏定国立马推开门,说,“我在这儿。”
邦媛躺在床上,眼纹浇了泪水,亮晶晶的。
“你给我一句话,到底要不要这孩子?”她问。
“要。”夏定国坚决地说,“有病就治,这病也不算绝症。”
邦媛仰起头,看着他,“真的?”
“难不成我跟你开玩笑?”
邦媛听了这话,点点头,长叹一口气:“这都是命啊。既然孩子都这么大了,应该给她机会,不能让她连这个世界没见到就离开。那样对她太残忍了,我做不到。”
小冉也说:“是啊,媛姐,为了这个孩子千辛万苦的,可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只有你好好的,孩子才能好起来。你现在不吃东西,孩子也得饿着。”
“对。”邦媛让小冉扶起来,“我得吃东西,不能饿着宝宝。”
夏定国看着她们的背影,被光晕笼着,又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画儿。原来挂《生命》那幅画的地方,现在挂了一幅圣母图。圣母抱着孩子,眼中满是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