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定国和邦媛都有了值得奔走的事。夏定国是帮这个组织拉赞助，而邦媛仅仅是为了怀孕。她三天跑了四趟医院，老专家告诉她：像她这个岁数，妊娠几率很低，但是自然怀孕的可能也是有的。抽了血，做了检查，结果出来后，老专家告诉她，她还是有生育的机会的，这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邦媛满心欢喜，第二天就叫夏定国也去做检查。
夏定国那个时候忙着去拉赞助，话听到耳朵里，却没听到心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出门找昔日的老总朋友了。邦媛在他临走前说：“记得早点回来！”
夏定国满脑子都在想以什么借口把那帮朋友叫出来，所以没听见她的话。当天中午，夏定国在昔日经常光临的餐厅定了一个大包厢，挨个打电话给过去的老朋友，没想到这些人一听是他，那天都格外忙。他知道朋友肯定会有推脱，没想到一次性被全推了。只来了几个当时一起玩魔术的年轻人。坐在空荡荡的包厢里，对着几个年轻人强颜欢笑，他觉得笑的回声都是在嘲讽自己。混了这么多年，连个朋友都混不来，他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忍不住在酒席上多喝了点，走路都不稳，回到家已经是下午。那时候已经是10月天气，天地都是透亮。他让一个没喝酒的小伙子做代驾，把他送回了家。小伙子一敲门，邦媛就抱着手出现在门洞。她眉头紧蹙，尽管对小伙子表达了感谢，让他进屋里喝茶，但小伙子赶紧离开了。把夏定国推到沙发上，邦媛在一旁看着他，一句话不说。这个女人总是用沉默做武器。比起吵架，冷冲突更让人压抑。
“你还想这样下去吗？”
“我……保证下不为例…….不喝酒了。”夏定国这么一折腾，多少清醒了些。但辩解的话说不出口。
“昨天晚上和今早的话，你忘了？”
夏定国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连忙坐起来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邦媛吸了一口气，隔了好久，她才慢慢地吐出来。
“夏定国，我再给你说一遍，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了。我想试最后一次，如果老天爷就是不让我怀上，那我认命。但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要试，不论用什么办法。”
夏定国点点头，隔日他做完检查，也没有问题。那之后，邦媛一心等待着。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次年一月，她终于怀孕了。检查出来之前，她就早有所预感，因为她经常看怀孕知识的书籍，但当结果真正地出来后，她开心得掉眼泪。夏定国当时站在她的身旁，不知道拿什么话让她平复。一个小护士说，这是她工作这么久，第一次见这么高龄的自然受孕。
邦媛听出了护士没说出口的话，正是因为是高龄产妇，胎儿比常人要脆弱太多，流产并不是稀罕事。要保住这个孩子，她必须得拼尽全力。从那天起，她开始了最规矩的生活，夏定国就在家照顾她，这个女人太不容易了，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就是彻头彻尾的混蛋。他尽心尽力地伺候着每一天，她的小腹逐渐凸起，开始像吃饱了，后来像充了气。
见孩子的月份越来越足，邦媛每天都听外语，玩益智类的小游戏。为了更好照顾她，夏定国给她专门请了一个陪护。
上次没为回声计划拉到资金的事，夏定国自己垫上了。他查了查自己的账户，这些年的积蓄倒还有些。公司名存实亡，他现在只算是个股东。这点钱，维持她们的生活是可以了，但是今后呢，这个城市的生活压力那么大，孩子一出生，费用就一串一串地不会停。他不禁发起愁。
他去了回声计划一趟。自从邦媛怀孕后，他就抽不出时间到那里了。这次去，还是趁着妻子熟睡。到了那条巷子，他只觉得比上次更加荒凉。走到打工子弟幼儿园，他特地看了一眼，生锈的栅门里，一个女人正在带领他们做游戏。往前拐弯，去办公室，有了资金支持，这儿添了不少新东西。看着比以前舒服多了。由于不是周末，值班的只有小峰一个。
“就你一个？”他们都熟络了。说话少了客套。
小峰站起来，“是啊，他们都上班，我不坐班，所以能来守着。”
夏定国坐下来，“最近我没来，怎么样？”
“嗯，现在的情况比之前好。”小峰说着，忽然把笔记本电脑推给他，“对了，你看看这个吧。”
“这是什么？”夏定国接过来看了一眼。网页上是一个直播间，一个少女正呆滞地盯着屏幕。
“这是什么？”
“你再读读标题。”
夏定国看了看首页，上面写着：自杀直播。
“她要自杀？”
“我猜想应该是的。可是找不到她的联系方式，给她说话、送礼物她也不回复。从早上到现在只是发愣。”
“报警啊。”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万一误解了，就不好收场了。”
夏定国无法反驳。但那女孩是那么年轻，他心一紧，想起了女儿。如果当初有人能及时发现，她肯定能活下去，而不是孤独而冰冷地躺在地上死去。他想着想着，眼前被一团亮晶晶堵住了。他趁小峰不注意，揉了揉湿润的眼眶。
“不行，既然她打出了死亡直播这四个字，肯定是有话要说的。既然是志愿者，只要阻止了百分之一的可能，就能换来一条百分之百的生命。”
“可小白他们都不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这还是个半大的孩子，面对事情第一反应就是手足无措。
夏定国于是出主意说：“找网站呢，联系网站的客服，问一下这个主播的手机号码，肯定会有吧？”
说完，夏定国查到网站客服，电话打了出去。耗完5分钟的智能服务，人工服务才正式开始。费了好久口舌，她们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泄露主播隐私。最后夏定国说：“现在谈规定得谈到明年，如果你们不让我打电话，可以，你们能打过去吗？这毕竟事关人命！”
那个客服被吓懵了，连忙说向上级反映。半天过去，她终于松了口，把电话号码给了夏定国。夏定国盯着直播，拨通了电话。果然，直播里，那个主播的电话响了。她先是惊讶，迟疑了一会儿，又挂了电话。夏定国再打，她再挂。
“怎么回事啊，她不接电话啊！”
“别说话。”在夏定国打第10通的时候，直播里的她，终于缓缓拿过手机，接了起来。
她的手机贴着耳朵，不说话。
“喂，你怎么了，能和我说说吗？”夏定国悄悄地说。
直播间里，那个姑娘看了看手机，眼泪忽然流出来。随后，那个女孩关了直播间。可电话还通着。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带着哭腔说，“我的，我的男朋友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她有些歇斯底里，说完这句话，就嚎啕大哭，一直哭。他插不进话，也讲不了道理。他忽然用小时候哄希滢的方法去哄她。
“乖。”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
她的哭声渐渐由暴雨转到小雨，最后只剩点点滴滴。
“听你的声音，我就想到我的女儿。”他顿了顿，给她讲了希滢的故事。讲着讲着，他又经历了一次痛苦。一个下午，人他劝下来了。但他自己却重新陷入抑郁之中。女儿，在自己眼前又孤单地死去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仍然无能为力。
小峰为他鼓掌，可每一声，都响得疼。
回到家，邦媛醒了，问他去了哪里。他撒了谎，说自己去买东西了。
“东西呢？”
哦，原来自己空着手啊。
邦媛自己点点头，也不再问他，重新躺在沙发上看杂志。夏定国看了看邦媛隆起的肚子，回了房间睡觉。卫生间里，护工正在洗衣服。水声哗啦啦的。他闭着眼睛，但眼前总是女儿的脸。那阴影又来了：“爸爸，你为什么不要我啊？”
夏定国又想喝酒。醉了一切都好了，他偷偷打开床头的柜子，在里面抽出一瓶洋酒。这酒忘记多久前藏的了，但现在拿出来喝正好。迷迷糊糊灌下去半瓶，邦媛推开门，看着他。她有愤怒，但是一只手护着肚子，为了孩子，她硬是什么话都没说。
“别忘了你结婚的诺言。”她说。
结婚的时候，他答应她了，再也不喝酒。上次已经破了一次例了。不能再喝了。他把瓶子甩开，难过地平躺着。女儿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是在冬天。他和邦媛的孩子的预产期也将会是在冬天。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残酷？是在给他一个补偿吗？
晚上，夏定国为了补偿，做了一桌子菜。从前，他也是这样哄希滢的。邦媛坐得离他远远的，慢慢地吃着饭。他给她夹菜，盛汤，她只受着，也不多说话。终于，吃到一半，她忽然端着碗，直直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
“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邦媛点点头，喝一口汤，嫌烫，只对着碗边吸了一口，“那就好好过日子。”
“今天的事，我保证是最后一次。”他说。
邦媛仰仰眉毛，吹了吹汤，不回答他。
这时候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流星大哥。”这么称呼他的，只有回声计划。“那个女孩好了！刚才我们看她直播了！她又好了！”
“是嘛，那就好。”
“我们正在聊天，她正在直播间里感谢你呢，你还有什么想对她说的吗？”
夏定国抬头看看邦媛，说，“好好过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