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就那样一起生活着,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折腾,一个收拾。
一个星期后,肖冉找工作的事出现了转机。有个幼儿园的园长亲自给她打电话,说有一个岗位,问她愿不愿意面试。肖冉第一反应是疑惑,自己并未在她口中的幼儿园投过简历。但机会难得,她还是打算试试,问了地址,下午就要过去。
她中午做好饭,留了个字条:“我去面试了,如果晚上没回来,你就照着下面的地址报警。”她原来看电视,总看普法栏目,觉得自己脑袋笨,又怕受骗,于是就想了这么个办法。虽然怕被笑话,但她更怕不明不白地失踪了。
坐了四十分钟的地铁,又走了老远的路,肖冉才到那个安琪儿幼儿园。那幼儿园在许多老旧的建筑后的一处逼仄地生存着。隔着大门往里看,到处都是孩子,像养鸡场里的鸡崽儿似的跑来跑去。一个门卫问她是谁,她说是来面试的,那门卫直接给她带到办公室。
那里坐着个满头银丝的女园长,一脸堆着笑。
说明来意后,园长扶扶眼镜问:“我看你的简历,之前干过幼师?”
她点点头,“做了五年。”
“那为什么辞职了?”
“因为我结婚了。”她忽然有些自豪,“丈夫不让我工作。”
“哦。”她笑了笑,“那好,你觉得这个幼儿园怎么样?”
“说实话有些偏僻,地方有点挤......”
“这是个打工子弟幼儿园。”她笑了笑说,“现在我们这里很缺老师,你看你愿意干么?至于待遇方面,可能比其他普通幼儿园要稍微差一点。”
园长拿给她一纸合同。待遇说是差,也已经很不错了。
她点点头:“我做。”然后看清条款,签了字。
“那好,从明天开始上班,可以吧?每天八点之前就得到,下午六点下班。”
下午回去,桌子上的菜被吃了一半,那张字条还在那儿。肖冉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有人吗?”叫完她想不该这么叫的,显得自己像贼。
肖冉去敲秋期的门,多敲了几下,门自己开了。这还是肖冉第一次见他的卧室,里面整个色调是米色的,站得老远都能闻到酒味,进门有个玻璃柜子,里面全都是装在盒子里的手办,巴掌大的模型居然把整个柜子塞得满满当当。一张大床,上面有个和人一样高大的兔娃娃。床头柜上摆满了酒瓶。肖冉进去,一脚踢到两个易拉罐。
她摇摇头,心想:“这个人啊,像个孩子。”
她先拉开窗帘,找来一个大袋子,把酒瓶垃圾往里收。然后把地仔仔细细扫了一遍,拖了一遍。看到柜子上有灰,又拿抹布擦,擦到另一个床头柜,发现上面有个厚厚的日记本。她拿起来擦擦桌面又物归原处。
打扫完后的房间视野一下开阔了。阳光深浅不一地蔓延进来,看着都温暖。然后她又随手把卫生间里秋期堆积的衣服洗了洗。做完一切,她有些累,打算在房间躺一会儿就做饭,哪想一躺,就到晚上十二点。
她睡着总觉得有人在摸她脸,醒来发现是一缕头发搭在脸旁。起来后发现秋期的房门还跟下午一样开着,秋期根本就没回来。这很罕见,但毕竟是人家的私人生活,自己管不着。可是她就是觉得不安,莫名其妙的。她打开丈夫的手机。丈夫死后,这个手机一直是她在用。找到小秋的备注,打了出去。
电话在一片嘈杂中被接起。一个混着音乐的声音在大叫。
“子远给我打电话了,子远给我打电话了!”
肖冉直接问道:“你在哪?”
“不是子远,你不是子远。”他明显又喝醉了。
“你在哪?我去接你。”
“不用你接。”他说,“你滚!不让你接,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子远......”
电话这时被一个很有礼貌的陌生人接起来,他说:“您好,您是这个人家属么?”
“你好,我是,请问他在哪里?”
“他在hell吧。”
“什么?”
“h-e-l-l,一个酒吧。”
肖冉想都没想,打车去了这个酒吧。司机是个年轻人,一听酒吧的名字就知道在哪了。十二点半,肖冉到了hell吧,隔着老远就看见秋期靠着一棵树站着,旁边是个陌生人,穿着服务生的制服。
肖冉跑上前去,向服务员道谢,然后带他走。他这会儿估计发过酒疯,没力气了,很配合地跟她一起走。回到家里已经一点了。放了热水,让他去洗澡,肖冉坐在沙发上,看着浴室的门。过了一会儿噼里啪啦地响了两声,她连忙去敲门:“你还好吗?你还好吗?”
害怕他滑倒,她刚开门,就看到他坐在淋浴底下。周围是沐浴露,洗头膏,洗面奶都掉在地上。
她捂着眼睛说:“摔着了吗?要帮忙吗?”
秋期叫道:“屁股疼!”
她又关上了门。折腾到两点,秋期摇摇晃晃地走去睡了,她怕他半夜起来吐没人扶,就睡在沙发上。她横竖睡不着。那段时光又出现在她眼前。
因为丈夫之前买了许多年的保险,确定病情后,保险公司理赔了许多钱。再加上肖冉手里的,手术和术后恢复是够了的。
“手术做完了,现在能做的只有等了。”医生这样说。
丈夫先被转移进层流仓,在里面呆了40天。然后转到普通病房,两个月过去,丈夫的移植并没有出现问题。看样子,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剩下最后一道难关:渡过排异期。只有半年后再复查,才能有一个大致的结果。
丈夫说他要回家。可是家在哪里呢?这时秋期来接他们,他把车开到一处很安静的公寓。那是他租的,光消毒就做了一个星期。做完手术后的丈夫每天只能躺着静养,有肖冉无微不至地照料着。天气转寒,已经十一月末。丈夫的面色渐渐地好了,有一天,他约了秋期,三个人一起在公寓里吃饭。
说好了每个人各做两道拿手菜。最后秋期和肖冉都没让子远动手,一人做了三道。
子远看着他们,想说什么,但顿了顿就是张不开嘴。明明是欢乐的氛围,肖冉却只是想哭。
秋期说:“话说不说无所谓,记住,给我好好的。”
“现在我这条命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丈夫的泪花闪闪,说,“我没有权利再放弃了。”
“瞎矫情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武大郎顶着呢。”
丈夫笑了,举起茶水敬酒,三人以茶代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庆祝的脆音。
那之后安稳了大半年,秋期每隔一天来一次,每次都提着营养品,阳光照进阳台,丈夫坐在椅子上和他聊大学的趣事,她准备午饭。聊到开心处二人一起哈哈大笑,肖冉在厨房听到这笑声也会心一笑。生活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丈夫虽然挺过了半年的观察期,但七个月后,丈夫身上可怕的排异反应出现了。送到医院那一天,她给秋期打电话,秋期一见她就咬着牙问:“你是怎么照顾的?”
她傻了,只会哭,“我一直按照护理手册......”
骨髓移植后的排异反应怪不了她,每个手术后的白血病人都像是在摇色子,都是随着几率走。复发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秋期知道,然而就是忍不住去怪她,好像她才是病根子。
秋期找到主治医师,想第二次捐献骨髓。
“没有意义的。”医生说,“同样的骨髓捐给他,他还是会复发。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骨髓库了。”
好运没有再次来临,这两个人每天都在希望和失望中煎熬,面色上的乌云越来越重。迟迟等不到骨髓的丈夫比他们都冷静。他每天都带着微笑看他们,也不说话。肖冉每次都在走廊悄悄地哭。秋期每次都要训她一顿:“人还没死,就先哭丧了?”
有脚步声。肖冉睁开眼,摸摸枕头,一片湿。黑暗中醉酒的秋期缓缓地出了房间,他在开那处锁着的门。他的手很钝,每把钥匙翻来覆去至少试了两次。钥匙清脆地撞在一起,叮叮当当的。最终,锁舌一响,他进去了,关上了门。这个上锁的房间肖冉一直没进去过,她当初说要打扫,秋期就瞪着她说:“那个房间,你不要管,也不要进去。”
肖冉站起来,凑近那个房间,忽然,她听到了窸窸窣窣地哭声。秋期在哭。他究竟怎么了?难道又发酒疯,想到这里,肖冉坐起来,等了足足半个小时,他才重新出来,颤巍巍地锁门。
看到她坐在那儿,他醉醺醺地说:“干什么?大半夜吓唬谁?我不怕你!”
“你没事吧?”
他回到房间把门一关,算是冰冷冷的回答。
凌晨四点钟,他的房门又开了,这次他直奔厕所,开始呕吐起来。肖冉连忙睁开眼,去帮他拍背。那烈酒熏人的味道冲得肖冉也想吐。吐完,秋期疲软地坐在地上,裤子打湿了一截儿。
他摇晃着脑袋说:“现在的酒都是假酒,酒劲儿真慢。”
肖冉不理他,冲水,拖地,把他像孩子一样架起。给他找了裤子,让他换上。
他就换了裤子,然后直接躺到沙发上睡了。这个点儿了,肖冉去厨房下米煮粥,然后搬个凳子坐在他旁边照顾他,要水就递给他水。折腾了一夜,他显得很憔悴,比初见时足足瘦了一大圈。手腕细得一只手可以握过来。不过眼睛还是那么好看,睫毛像是两把大扇子,颤抖,颤抖。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却发现他忽然睁开眼睛。他看了看她,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想摸就摸吧。”他说。
丈夫是11年9月4号中午12点走的。那天他被推走前对肖冉说了两句话,她都记得。
第一句是:“我死了之后,会有人照顾你的......”
而第二句是:“照顾好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