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秋期同住一个屋檐下,肖冉难以习惯。难以习惯清冷的感觉。他的房子很好,独独不是家。每次睁眼醒来,她都会怅然若失——丈夫已经不在了。每天出门或归家附在她耳边的叮嘱声再也不会响起了,做噩梦,半睡半醒间伸手往身旁抓,也只能抓到皱巴巴的床单。每当那时,她都会胸口一紧,眼泪又不知不觉淌出来,她还不敢哭出声,怕吵着秋期。这个房子太安静了,整日整夜的坟场一样。肖冉和秋期虽住在一起,但像是同一处乱葬岗的两具尸体,没有生气地埋在属于自己的地底。
每天,她起床很早,拉开窗帘,做好早饭,然后出门去找工作,她还想干幼师。历经生死,她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只有天真无邪的孩子才能带给她些许温暖的慰藉。但这样的工作,对现在的她来说,几乎没有任何优势。两三年过去,这个工作多了千千万万年轻的竞争者,她们比她年轻,漂亮,学历也一个比一个好看。排队等面试的时候,前后的女孩儿都是人尖儿,不仅会打扮,个个能说会道。这让拙嘴笨舌的肖冉相形见绌。早上,她总是满怀希望地出去,又失望地回来。
“怎么着。”秋期看她的面色,早已猜着七八分,“人又看不上你?”
她不理他,径直去洗菜做饭。洗洗涮涮到了晚上,她就进房间,锁上门,一个人开着窗户看月亮。夏末秋初的天空宽阔,月亮的瞳仁大得像把地球都整个儿映在里面了。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丈夫要是还活着,一定也会称赞这月亮吧?想到这里,肖冉的思绪不由得拉回到丈夫最后的时光,丈夫逝去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像是一个闹钟藏在她身体里,定时定点地提醒她想起来。她爱他太深,不,是发了疯,身体里全是他,以至于连自己都没有。
丈夫发病的那几天,肖冉用迟钝的脑袋把护理手册背了个遍。她听说许多白血病人突然进icu或者病逝的原因不是因为治疗,而是和护理有关。她从毕业后就照顾小朋友,这点细心她还是有的。
也就在那一阵儿,秋期捐了骨髓。这是肖冉后来知道的。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联系任何组织,直接找到丈夫的主治医师,说:“我要捐骨髓。”
医生自然是欢迎,但是当他听说要捐给韩子远,他又皱了皱眉,劝告道:“你们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骨髓匹配的可能性不大。况且他马上要开始化疗,具体的情况还不得而知。”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万一呢?只要一万里有个一就值得我试。”
医生只得先让他采血。结果显示,初步配对成功,有极大的可能性相匹配,这是非血缘配型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那天秋期冷漠的面色上多了一层光泽,他打开门,看着丈夫说:“说不定你就要有合适的骨髓啦!”
“真的?”肖冉一听,先是惊,后是喜。
“怎么回事?”丈夫却锁了眉。
“我的骨髓和你的弄不好能配型成功。”
“不要。”丈夫生气地说,“这种事也不和我说一声,就算合适,我也不要你捐。”
“捐骨髓不会有任何影响。休息几天就好了。”
丈夫始终摇头。
秋期冷静地说,“韩子远,你别折磨我的耐心了。再这样下去,我怕08年的事我会再做一遍。”
丈夫一下儿像焉了的皮球,躺在床上,闭着眼。
“那个你叫什么?”秋期看着肖冉,“你出去一下。我和他商量一点事。”
肖冉尽管不明白状况,还是先去医院买饭。医院的饭不仅贵,还难吃,自己吃就算了,还要搭上丈夫,这让她焦心。但她又没法子做饭。好在秋期隔天就带些煮好的粥和小菜,肖冉喂丈夫吃过,那里面有剃得一根刺不剩的鱼,打成泥的土豆,小指盖大小的煨豆腐,上面洒满了碎蛋清。肖冉看了,觉得即使是自己,也很难做得更好了。
再回来的时候,丈夫和秋期的眼睛都红红的,秋期说服了丈夫。让他好好治病,只要骨髓匹配,就准备手术。可偏偏这个节骨眼,丈夫昔日的合作伙伴把电话打到丈夫的手机上,让他还钱,说还有一二十万的窟窿没补上。手机在肖冉手上,她没敢告诉丈夫。眼看丈夫刚刚有了求生的欲望,不能再让他动摇了,想到丈夫没什么亲戚,肖冉悄悄地跑到娘家,跪到父亲面前磕头。
“我的傻女儿啊。”肖冉的母亲眼泪窝窝的,“不是我们不救,是他的窟窿实在太大了。要是钱出去了,人回不来,一切都打水漂了!”
“能救的,能救的。现在找到骨髓,就差移植了。我必须得筹到钱。”
肖冉的父亲却关心起另一件事:“听说你丈夫的钱还没还干净?”
肖冉流泪点点头,”爸,妈。他是我的丈夫。无论怎样,我都要救他。你们今天袖手旁观,女儿会悔恨一辈子的。从小到大,我没要求过什么,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就在你们手里了......今天我要拿不到钱回去,我还活着做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肖冉的父亲把银行卡给了她。母亲在旁边不停地落泪:“女儿啊,你这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了!希望你将来别后悔!罢了,你去吧,去吧。”
肖冉为丈夫处理了后顾之忧,剩下的钱都做手术费。老实说,这些天大头费用都是秋期垫的钱,各种费用护士一催,秋期就把卡直接塞到肖冉的手中,直接告诉她密码,让她去缴费。
从娘家得了钱后,她就小心翼翼地把秋期叫出去,说:“我现在手里有些钱了,得把你的钱还给你。”
“哪来的?”
“娘家借的。”
“我的钱,用不着你操心。”秋期眼睛盯着病房门说,“你只要看着他,让他好好的,比什么都强。有时候顾不到的地方,你得拿主意。拿不了主意就给我打电话。他手机里有我的号,备注是小秋。”
她感动得要哭,“谢谢你......”
“煽情的话省省,马上就要化疗了。”秋期黯然地说,“那过程很痛苦,我非常希望陪着他,但是我还有工作。”
化疗那过程,到现在,肖冉都不想再回忆起,手臂上是管子,锁骨上也要插管子,转到这个病房,又转去那个病房。丈夫一辈子的高烧在那一年全发完了。两次化疗下来,丈夫足足瘦了20斤。他本来就瘦,这样一来只剩皮包骨头。她看了只能在心里淌泪。
好在情况在渐渐好转,一疗的骨穿结果比想象更好,秋期从美国的朋友那里弄来了两种药,先问医生,得到允许给丈夫吃,精气神果真恢复了不少。二疗的效果也比想象中好,血小板、红细胞等血象监测指标也慢慢恢复正常。医生甚至乐观地预计:“如果三疗能完全缓解,又有合适的骨髓的话,很快就可以做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
肖冉卡里的钱以万为单位消减着。如果照这样下去,这些钱还不一定能撑到什么时候。听说骨髓移植怎么也得百八十万。术后护理又是一大笔钱。她第一反应想到了秋期,可怎么好意思开口呢?只打算硬着头皮,先顶过去这阵儿再说。为了丈夫的医药费,她自己吃穿用度都缩减到极致。一个月花在自己身上的钱,没有丈夫一天的住院费多。
三疗结果出来后,主治医师团队研究了一阵儿,把骨髓移植手术定在了星期一。那时已经是八月了,正是最热的天气,肖冉却只怕空调冷,冻着丈夫。于是她坐在风口边,多少挡住寒流。
秋期的第二次配比各项指标都合格。骨髓配型成功。秋期当天情绪很好,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感觉他的心里一定在笑。然后开始准备抽取秋期体内的造血干细胞。那一星期,秋期也住院,他的一个学生照看他。丈夫总让肖冉去看秋期,她没法去。然后丈夫就急了,“你要不去我怎么能安心?”
而她刚到门口,秋期就要学生哄她回去。
每天,秋期都要注射一种促进造血干细胞分裂的针剂,副作用是下床走路有些吃力,那天,提取造血干细胞用了五个小时,结束后,他由学生扶着,在门外远远地看丈夫一眼,丈夫别过脸,也看他一眼,二人都露出不同程度上苍白的微笑。
在医生眼里,丈夫是千万白血病患者的幸运儿。万事俱备,只欠手术了。
术前,医生对秋期开玩笑:“他现在体内的血液细胞全部清零,今后他体内流淌的血液可全都是你的了。”
秋期说:“那最好不过。”
但那都过去了。
肖冉回过神来,依然是空荡荡的夜,夜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忽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悄悄地打开房门,声音是从秋期房间里传来的。
那是一种近似啜泣的声音。
肖冉心神不定,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她刚准备回房,门一下打开了。一手拿着酒瓶的秋期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他的眼眶湿湿的,也许哭过。
“你怎么了?又喝酒?”她连忙把他手中的酒瓶夺过去。
“拿来!”他吼道,“拿来。”
“不给!”她也吼道。
二人就那样奇妙地对峙着。
“你知道吗?”他乘着醉意,缓缓地说,“你虽然又蠢又笨,但我其实好羡慕你。”
她任他说下去。
“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下去,你说,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呢?”
“你醉了。”
“我没醉,我比谁都清醒。我比谁都清醒!”他愤怒地走到客厅,抄起杯子,就往地下砸。清脆地一声响,杯子的碎片往各个角落飞去。这声音在夜里尖厉无比。他又摔了第二个,正当抬手摔第三个,肖冉抱住他的手。他定在那里,随后缓缓转过身来,抱住了她。
“我好难过,我好难过。”
她像哄孩子一样伸手抚摸着他的头,不断地说:“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可瘦得真厉害,浑身都是骨头。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他喜欢柠檬味儿。”丈夫说过。这大概是柠檬味儿的香水。但是他一呼吸,更浓重的酒味就盖住了这清香。
下一刻,秋期忽然恢复了冷漠,推开她,冷冷地说:“对你来说,是个男人都可以吗?”
他说完就回了房间,把门关得重重的。
肖冉脸气得通红。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是去睡了,她还得收拾残局。
这时,忽然有人按门铃,打开门,是楼下一个愤怒的邻居。
“大半夜的,为什么总是搞得乒乒乓乓的?”
“对不起,对不起。”
“这才消停多久啊,上次找的物业说得多清楚,你们这是严重扰民,知道吗?”
“上次?”
“我不跟你废话,再半夜砸东西,我可就报警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忙不迭地鞠躬,“我发誓不会有下一次了。”
关了门。夜还是夜。一地碎片折射着白光闪闪发亮,煞是好看,也煞是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