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晚，晨星喝了点儿酒，兴奋地睡不着，一个人去了附近的天台看花火。那些烟花隔着很远，经过空间的打磨，炸声不再刺耳，光晕不再锐利，单纯变成一种淡淡的视觉享受。但看久了就不过瘾了，像反复泡过的茶叶，越到最后越平淡无味。天空是一个天空，但那边明，这边暗，难免有些清冷。晨星甚至觉得只有城外是在过节，正感慨之际，手机亮了起来，一条陌生人的短信就来了。
“此时的你，是否像我一样在看着烟花呢？”
晨星笑了笑，还真有缘。他用手机拍了天空的一角，发了彩信给那个号码。
刚准备把手机放回口袋，明月的电话忽然打来了。她总是这样，他都习惯了。
“新年快乐。虎年了。”即使是说祝福的话，她的语气依旧是那么生硬。
“我哪一年都快乐。”晨星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倒是你，哪一年都不怎么快乐。”
“今天晚上喝了点红酒。“
”我也喝酒了，不过是白的，我爸非要和我谈人生，谈着谈着就拿酒灌我。“
”喝醉了？“
”那倒没有，一个人在阳台看烟花呢。“
”你什么时候开节目？“
”得初三了。“
”好，我等着。我等着。“她犹犹豫豫的，似乎在酝酿什么。
“怎么了，有话直说！”
“你能给我唱首歌儿吗？“
晨星笑了笑，“你要听什么？”
“《知足》会唱么？”
“是五月天的吧。”晨星沉吟了一会儿，“旋律倒是记得一段，可记不得歌词。我先挂电话，找找歌词。”
他挂了电话，正准备用手机搜歌词，这时屏幕显示来了一条新彩信。那边也拍了一张图片过来，烟花可比他眼前的灿烂许多，简直炸满了天空。图片下还有一句话，我现在在海边。晨星这时想问是谁，但一想肯定是认识的人，不然谁会发这样的短信。于是他回到：”海边夜风凉。烟花虽美，也要注意身体。”
随后点开网页，搜索歌词。歌词并不难记，再加上晨星好歹是个音乐主播，耳朵里累积了成千上万首曲子的旋律。所以看了一遍，听了两次，就记住了，第一时间给明月回了电话。刚打，电话就通了。
他问：“现在唱吗？”
她说：”等我，等我钻到被子里。“
那边窸窸窣窣想了一阵儿，听到她说：”唱吧！“
他对着手机，直接掐过开头，唱起高潮，“当一阵风吹来，风筝飞上天空，为了你而祈祷，而祝福，而感动，终于你......“
晨星忽然停下，觉得“终于你身影消失在人海尽头”这一句太过悲伤，就直接哼哼过去，跳着唱下一段。
唱完了，她那边却没有说声音。
“怎么着，难听得不想说话了？”
听筒里传来哭泣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午夜窗外的一点小雨。晨星听着心里也难受，问：“大过年好端端的，有什么好哭的。”
“有一天，你讨厌我该怎么办？”
“不会。”他说，“你得相信我。好了，都十二点了，睡吧。今天虽然是除夕，你也别熬夜。”
她“嗯”了一声，然后问：“你要去哪？”
“回家啊，我也得睡觉了。”
”那你能不能等到了家，再挂电话？“
“好吧。“他答应了，边下楼梯边听着电话。直到走到家门口，他轻轻地说：“我到家了，晚安。”
明月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晨星送了一口气，敲敲门，等着开门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下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刚准备查看号码，母亲开了门，一股暖气溢出。
“哎呦，大过年的你往哪跑哦，不冷吗？我和你爸说再过十分钟不回来就报警了。”
“大过年的。”晨星搓搓手说，“好歹也心疼心疼警察叔叔啊。”
春节联欢晚会还没有结束，叔叔翘着二郎腿，打着哈欠说，“真是懒女人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晨星正换拖鞋，说：”那你去睡嘛。“
”不行。“叔叔说，”老家的传统，都得守岁。“
”那我可不奉陪了。我困了。“
”你去洗个澡吧。“母亲说，”明天你没什么安排吧？“
”什么安排？“
“情人节啊。不带着你的小女朋友给爸妈把把关？“
晨星不搭她的话茬儿，她就说，“小气。我明天和你爸爸可出去了，我就不管你了。”
没休息几天，晨星上班的时间就到了。好容易睡了几天安稳觉，又要风里来雨里去地熬夜，他在心里叫苦不迭，还不能体现出来，怕爸妈又叫他辞职。那天，他的父母也要离开了，说要陆陆续续走些亲戚，因为陪着他，都耽误了。临走前，母亲给他一个大红包，他说：“我都22岁了，不能要了。”
“本来打算除夕给你的。可是你先睡了，就忘了。别说你二十来岁，就算七老八十，在妈妈眼里也还是个流鼻涕的小屁孩儿。”
晨星还要推，结果叔叔凑过来要抢，他这才赶紧收下了。
节日后第一天上班难免有些节日后遗症，就是没有精神。这状态维持了好一阵儿才渐渐回暖。北方的冬天很长，但是雪已经不下了，于是晨星还是骑自行车上班。叔叔觉得他是自虐，可他很喜欢吹风，哪怕是极冷的北风，整个人浸泡在其中，一下子就清醒了。他喜欢那种清醒的感觉。
转眼四月，春风早已削去了料峭，总算有点暖和劲儿了。可晚上依旧冷。这些日子里，晨星在电台接连收到几条求助信息，看来这个温柔的电台已经赢得了许多人的信任。每次收到这类信息，他不管是公开，还是私下，都一一给了回应，哪怕是简单的加油打气，解决不了什么实质性的问题，但大家的回馈都是感谢。那种快乐让晨星觉得自己的努力不是白费的，他也经常用这例子讲给明月。可明月总是不以为然。
五月开头的一晚，晨星正做节目，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是一个人为一个自杀的人祈求冥福。思忖再三，晨星还是读了出来，他借机说了一番批评的话，话并非说给这个听众，而是说给明月。他知道她在听。他当时想：绝对不能让这消极的情绪传染给她。这么做的确自私，毕竟死者为大，他说完就后悔了。所以他放了一首《海阔天空》，希望这件事能翻篇。
“这么说，大概伤了听众的心吧？”
果然没过多久，第二条短信发到电台。听众虽然短信编辑得很委婉，但是晨星还是嗅到了他的悲愤。他正想着怎么安慰，自己的手机一抖，明月的短信就来了：“我死后，你会不会也拒绝为我祈福？”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晨星咬咬牙，该怎么回答？毕竟这一番话直接影响到两个人。也许还有更多隐藏的听众等待着一个完美的回答，权衡之下，晨星再次反驳了那听众，告诉他：世界上不存在所谓的灵魂，人只有一次生的权利，放弃了，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晨星还借用这个例子呼吁听众有了悲观的念头要第一时间打到电台。他的想法很简单：逝者已逝，能保全生者才是更重要的事。因此一改温暖的风格，把话说得尖厉，当了一次恶人。至于那位愤怒的听众，他只能在心里暗暗抱歉。
“唯一能让明月活下去的只有约定。”晨星这样想，不久前，他就明月的状况试探性地咨询过叔叔，叔叔告诉他，“抑郁症远比你想象得可怕。他们的自杀都是不知不觉间的行为，好像这种行为本来就是他们生活方式的一种。照你说的情况，这个人整日嚷着寻死，还不是最坏的情况，其实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每一次寻死的念头，都是一个讯号，如果能及时接收到，哪怕注意到了，他们就会发觉原来世界还没有完全抛弃他们，一旦接收不到，他们只能万念俱灰地离开人间。”
“那有什么办法能缓解他们厌世的思想呢？”
“陪伴很重要。”叔叔说，“虽然我不是学心理的，但我在医院见过太多患者，这常常是压倒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医院里，无亲无故的癌症患者一般都挨不了几天，因为根本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他们也就不再关心自己的死活。甚至觉得，死了是一种解脱。”
晨星觉得叔叔说得很有道理。每当明月发莫名其妙的短信，他都第一时间回过去，速度快到令明月自己都惊讶。明月的厌世情绪只在午夜来临之际才会发作，好在晨星上的是夜班，陪伴倒不难。他还怕不够保险，于是又用约定稳住她——明月这个人至少很守约，之前离别的两年就证明了这一点。两年，如果能劝十个人回头是岸，那么她也得好好活着。晨星光想着，就充满了斗志，一定成功，不许失败。但事与愿违，从那时开始，发求助短信的很少，有也是带着开玩笑性质的——晨星都认真应对，指不定哪个玩笑后面藏着绝望。
一直到五月中旬，晨星才收到正儿八经的一条求助短信。发短信的是个女人，但她不是为自己求助，而是为她老公，说她老公最近祸不单行，不仅公司破了产，同时还罹患了白血病。她老公面对生活的打击，丧失了活下去的欲望。妻子偶然找到这个电台，希望晨星能出言相劝。
这个病，晨星听叔叔提起过，又叫血癌，算是癌症里治愈希望较大的一类，因为听过许多成功治愈的案例，他就编了个谎，说是听众里就有治愈的，想借相同的例子来鼓励他。当说到动情处，他想起了明月，于是他说出经常鼓励明月的话，“当你想要放弃世界的时候，也许世界正在试图挽留你。”
还补了一句，“人这一辈子太短了，都不能好好爱，哪有时间整天寻死觅活。”
说完他忽然收到明月的短信，就三个字：“说得好。”
那时，晨星就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没有白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