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开始扎人,树上全绿全黄或半绿半黄的叶子旋转而下,贴在地上,在黑暗中闪光。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王鹏飞从梦中惊醒。
电话是军卫生所打来的,说他家属秀因为贫血晕倒了,现正在卫生所治疗。
王鹏飞这才记起秀几天前就曾拍过电报,说今晨来队。他急冲冲向卫生所赶去。
秀是领着两个孩子一起来的,午夜下了火车,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有人来接,她没问为什么,也没有给王鹏飞打电话,生怕深更半夜打扰他,便在车站挨到天亮,才领着孩子往驻地赶,刚走进营区,她突然一阵眩晕就摔倒了。
待王鹏飞赶到卫生所的时候,秀已经醒了一会儿。她冲王鹏飞努了努嘴笑笑,看不出有丝毫埋怨。
医生却对王鹏飞严厉地说:“她贫血很严重,以后要多注意增加营养。”
“贫血?”王鹏飞怔怔地问。
“你爱人是缺铁性贫血!”
“这有什么要紧吗?”
不知医生对王鹏飞缺乏医学常识而生气,还是对他冷漠的态度而恼怒,气愤地说:
世界卫生组织(WHO)诊断贫血的血红蛋白标准为(按氰高铁血红蛋白法测定):成年男性低于13g/di,成人女性低于12g/di。据国内各地调查资料表明,沿海和平原地区诊断贫血的血红蛋白标准为:成人男性低于12g/di,成人女性低于11g/di。而你爱人的血红蛋白都不足8g/di了,这还不是贫血吗?!
医生看王鹏飞还是怔怔地,一副听天书的样子,料他还没听懂,又愤愤地解释说:
贫血常见的症状是:疲倦、乏力、头晕耳鸣、记忆力衰退,稍微活动和情绪激动即有气急。有的伴有食欲不振、恶心、呕吐、腹胀、甚至腹泻。血红蛋白量低于6g/di时,30%患者可有心电图改变,表现为低电压、ST段压低、T波平坦倒置,严重者甚至可有QT时间延长、心房颤动等。这些你总能听懂了吧?!
王鹏飞说:“我听懂了,贫血就是缺血,我体壮如牛,从未得过病,我可以给她输血。”说着他就想脱下上衣。
医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说:“你真是常识的不懂,说你什么好呢。且不说你的血型是否适合她,即使是贫血患者也不一定就得输血。非贫血极为严重或急需在短期内施行手术者,一般都不需要输血。否则,可引起各种不良反映,并有传播病毒性肝炎的危险,过多的输血又可发生含铁血黄素沉着症。像你爱人这种缺铁性贫血,通过补充造血要素,如铁剂、维生素B12或叶酸等,可获得良好效果。只是你再不要让她卖血了。”
“卖血?”王鹏飞又是一怔。
医生看到王鹏飞那副惊讶的样子,这才把刚从秀那里了解的情况给他重复了一遍:几年前,王鹏飞的母亲和秀的父亲相继住进了医院,秀那次来部队本想筹集一些钱,可还没等她说出实情,王鹏飞就先向她哭了穷,秀只好在部队住了一夜就赶回了老家。由于没有筹集到足够的钱,秀回到家就开始卖血,一年卖两次,一直到现在。
王鹏飞惊得一下子张开了大嘴。他摇摇头,看着这个面黄肌瘦的秀,竟是满脑子复杂。
医生见秀基本恢复了之后,对王鹏飞说:“她主要是营养不良,慢慢调理吧。”
秀这次来队,向王鹏飞报告了几件事:一是自己的公婆也就是王鹏飞的父母三年前相继去世,早已入土为安;二是自己的父亲也就是王鹏飞的岳父两年前也去世了;三是哥哥因操劳过度患上了肺病。这些信息之所以这么晚才告诉他,是怕分散他的精力,影响他的工作。眼下还有两件事是不能不告诉他的:一是英子的耳朵彻底听不见了,看到哪个医院治治。二是亮亮连着上了两次六年级,还没升初中,怎么办?
这么一大堆家事尚未理清头绪,部队上的事又纷纷找上门来。连日来,这事那事总是困扰着王鹏飞。一会儿是领导要来连里搞装备整顿验收,一会儿要检查卫生,一会儿又要考条令,一会儿要连里派公差勤务……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架设连连长被任命为通信营副营长,连里又剩下王鹏飞一个主官唱独角戏了。
事业和家庭这两个概念,对谁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课题。如果说,他王鹏飞以前对这两个概念有些模糊的话,那么今天,他不能不认真地面对了:昔日的部属,如今一个个成了自己的上级,他的第四任搭档又被提升了,还没有轮上他,这不能不使他陷入深深地思考。
想起含辛茹苦的父母和为自己当兵出了大力的岳父,面对眼前憔悴的妻子、耳聋的女儿和那不谙世事的儿子,禁不住流下了他那男子汉的眼泪。他曾因为觉得没有混出名堂、因为“倒插门”的身份,总感到“无颜见江东父老”,也许还因为难以言说的原因,二十多年没有探过家。如今他才记得自己也有个家,而且欠这个家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欠老人的是孝心,是一个儿子对长辈应尽的孝道;欠妻子的是时间,是人间最宝贵的青春年华;欠孩子的是情感,是世上最纯朴的父子之情。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一个人在被称为家的地方,等着另一个人回来,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如今,该是还债的时候了。
夜里,他抚摸着秀那满是老茧的手,这双手虽然不如爽那双手细润温柔,却厚重结实。正是这双手,为他支撑了二十多年的家。
了断
一阵清风吹过,邮车给王鹏飞送来一份快递邮件,是爽的来信。王鹏飞的心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眼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忐忑地看下去……
王鹏飞房东:
我真不知该怎样称呼你,想来缘“房东”相识,姑且称你房东好了。
夜已经很深了,我仍然没有睡意。我在想,此时此刻的你在干什么?是读书看报?查铺查哨?还是悟身思考?但不论干什么也该休息了,因为明天你还要出早操,愿捎去一份思念伴你入眠。
还是先给你读一首元好问的名句: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隔着漫漫四季和茫茫云烟,使我不能见到你。自从塞外分别,思念的情丝便斑斑驳驳撒满一地,你的身影却不时从我记忆的上游漂来,挂在我生命的长廊,安慰我的心灵。使我祈盼不停,生生不息。多想某个早晨或者夜晚,你突然来敲打我的门,就如同那次准备为我们搞军训一样突然而至,让我惊喜不已。说到军训,其实我没有哄你,从你离开镇上起,我便给见过你的同事们说,隔一段时间你就来为我们搞军训。同事们都乐不可支、翘首以待。却不知他们的耐性如此脆弱,还没隔上几个月他们就失望了,也许他们以为这个“一段”的概念竟是遥遥无期。因为得不到你的消息,我无法给他们作出解释,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承受着他们在我头顶冠上的“无信”。
积极进取、乐观开朗是我本来的性格。有人说,我代表着一种新潮。我却以为这是一种向上的生活情趣对陈旧的吸引。有人劝我在个人问题上还是要现实一些,不要太强求了。可他们哪里懂得,控制我飞行的不是他们手中的线,而是天上的风。如今,人类社会已进入八十年代中叶,意识形态领域的不同流派互相交织,东西方文化相互碰撞,难道还要我们因循守旧、墨守成规吗?我可做不到!况且,我已为此付出过沉重代价!
人心里有事,也总有挂在脸上的时候。这不,至今未娶的镇长看到我整日闷闷不乐的样子,骑着摩托车来约我到草原兜风,说是让我醒醒脑子。实际上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每次见到我,都先假装热情地用眼睛抚摸我的脸,然后是一句现成的屡试不爽的俏皮话。不知情的人,对他的表情立即会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他是你最信赖的朋友,其实他到底怎么想的,我可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