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的脸也是说变就变,刚刚还是清新明媚的天空,转眼就暗了下来,没有来由地布满了阴云,让人感觉宇宙间充满了阴霾和邪念。远处,叫不上名字的鸟在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哀叫,村边的狗也跟着汪汪汪地遥相呼应。
不知是连日劳累,还是心里烦乱,我在去礼皇县高速交警队的路上,心里非常憋闷,呼吸也急促起来。
我到了高速交警队,直奔大队长办公室,可是铁将军把门。我向旁边办公室的同志打听,那人说,大队长出去了,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我就把情况说了,那人说,这事儿呀,大队长走的时候专门交待了,让我办,进来吧。
我走近那人的办公桌,他问,钱带齐了?
我说,已经交5000元了,还要什么钱?
他说,是有5000元,但还差整整一个数。看我有些疑惑,他又说,我算给你看:路产损失8000元,施救费2000元,事故处理1000元,验损费4000元,共计15000元整。
我说,不是乔部长和你们大队长都说好了吗?
他说,是说好了,我们已经给了他面子。本来施救费应为2600元,我们只算了2000元,减免了600元。还有存车费,一天200元,都免了。
看来大队长是有意躲着我不见。我立即把这个情况电话向乔部长作了汇报。他说,你怎么搞的,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算了吧,回来吧!
那人又跟我说,你下次带钱来的时候,要带上几个手续。比如,本人申请、单位公函等,特别是本人驾驶证一定要有,复印件都不好使,要是没有这个手续,就等于无证驾驶,那性质就更严重了。这些证件都齐全了,由我们综合向上报告,待审批后,你们一次性交清费用结案放车。
因为这起车祸属特大事故,所以手续一定要齐全。那人最后加重了语气。
我不解地问,什么叫特大事故?
他说,光车损就八万五千三,还不是特大事故?
那台车快二十年了,还大修过一次,就是好车拍卖撑死也不过三四万元。这是谁验的车?谁定的损?我大声质问。
那人说,你别在我这儿发横,难道你比你们乔部长英明?他早就在《验损报告》上签字了,你啥也别说了。
我——。我被那人噎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实话跟你说吧,按理应定为一般事故,可你们乔部长坚持要定特大事故,说这车上了保险,日后可多得索赔,买辆新的,明白吗?
我突然想起,上次来看现场,人家说乔部长曾独自来过交警队。乔部长多精明的人,这么离谱的数额,这么悬殊的车祸性质,他都签了字,显然不是为了向保险公司索赔,而是为了夸大事实,扩大影响,故意整人!
我当时心里很乱,不由想到:叔叔肯定接不成班了,要不乔部长也不会这样落井下石,八成他估计以后安县就是他的了。
返回叔叔的病房,已近下午5点。叔叔说,明天我们就要转院了,快去把医疗费结清,该办的手续都办一办。别马虎,留好单据。
我没说话,一是为乔部长故意夸大事实整人感到可气,二是为叔叔这么大的干部不能集中精力想工作,而考虑防备别人的小事感到可悲。
我找到值班医生办出院手续。医生很快拨通了石院长的手机,石院长说,她有些发烧,正在输液,直接跟收费室联系吧。给人的感觉,石院长不可能有事,像是她的托词。
医生又拨通了收费室的电话,那边说全天的账已经结了,因为是微机统一管理,当天无法再作账,除非等到零点以后,那时会计们正睡得香呢,等明天上班再说吧。
我对医生说,都给石院长说好了,我们下午办手续,明天一早走。这不耽误事儿嘛。
医生对着电话跟收费室说了好半天,那边说,行了行了,看在你面子上,作个特例,我辛苦点,明天6点让他来吧。
按照约定,第二天早晨不到6点我就到了收费室,6点钟准时敲响收费室的门。可是,我敲了半天,才听到屋里人说话而且很冲,敲什么敲,还不到点呢!
我说,已经6点了,是昨天约好来交费的。
屋里人说,倒霉事往一块儿赶,我刚躺下,就交费、交费地嚷,我昨晚打麻将输的钱你给呀?
我在外边溜达了约十分钟,又去敲门,屋里人又说,你这人比我性子还急,得叫我洗脸刷牙上厕所吧,再等会儿啊。
又等了十来分钟,收费窗口的小门“哗”地一下开了,从里面递出一张收费单说,三万七千三百五十八元,交钱。
我问,怎么这么多?
屋里人说,都在上边写着呢,自己看。
我说,石院长开始说两万五就够了,后来又说三万,现在怎么又超出这么多?
屋里人说,多收一分钱,我也装不进自己的腰包,上边叫我咋收我就咋收。你要不明白我可以告诉你,一万多块钱都是你们安县的人在礼皇的消费,你们乔部长给的单据,让分列在治疗和医疗项目里。
我心里不由暗问:乔部长连吃喝玩乐的费用都往叔叔的医疗费里填,到底安得什么心?
除去三万五的汇票,交齐差额就行了。屋里人的话把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只好将兜里的钱倾出,才勉强凑够数。
回到叔叔的病房,叔叔显然着急了,他催我说,赶紧找值班的医生护士,该包的地方包,该裹的地方裹。七点半以前出发,要不在下班高峰前赶到县医院就麻烦了。一堵车,全县的人就都知道我出车祸了。叔叔说到这儿,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乔部长呢?乔部长去哪儿了?
我看叔叔着急了,就去找乔部长。问他的司机,司机说不知道去哪儿了。打他的手机也没有开机,眼看快八点了,还不见乔部长的身影。这使我想起昨天那位老板对乔部长说的话,想乔部长……
别在我眼前晃了,再去找找,他一来就走。我刚进叔叔的病房,叔叔就冲我板着脸说。
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乔部长的手机又打不通,我只好来到医院门口转悠。正当我着急上火的时候,一辆大奔驶进医院,乔部长从车上下来,同时还跟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大胖子。
乔部长对大胖子说,请回吧老弟,君送千里总有一别。
大胖子说,区区一顿早茶不成敬意,还请老兄海涵,下次有机会我领你到温泉山庄去一下,那里的泉水包医百病,那里的大枣远近闻名,那里的妹子绝对纯正。那胖子将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嬉笑着伸出大拇指在乔部长眼前晃了晃。
好,下次到温泉山庄。乔部长朗声笑道,冲胖子挥挥手朝住院处走去。
我实在说不清乔部长怎么如此雅兴,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去喝什么早茶。
乔部长走向台阶,冲值班室说了两句话,接着就打手机。我急忙从旁门跑回叔叔的病房,叫叔叔启程。
突然,病房的窗外响起了鞭炮声。接着就有一帮医护人员给叔叔送来了花篮,花篮上挂着两条红缎带,缎带上金黄的大字分外耀眼:祝海书记早日康复;祝海书记一路平安。
这搞得是什么名堂?叔叔十分生气地说。
叔叔本想趁早晨人员稀少不声不响地走,毕竟是车祸不是荣耀,可总有人和他作对,以各种方式制造轰动效应。
我联想到这些天发生的一切,总感到像有人蓄谋。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显示上午九点,将叔叔计划的出发时间,整整推后了一个半小时。
返回安县
返回安县的路上,我和梁副县长同乘一台车。车上,谁也不说话,梁副县长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不知他抽完第几支烟时,回头看了我一眼,开始为叔叔鸣不平:听说海书记出车祸以后,有些人作了不少文章,纯粹是落井下石。
哎,阿福,你叔叔在医院又跟陈书记联系了吗?梁副县长问我。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梁副县长说,听拉拉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别听那些人瞎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胳膊什么时候也拧不过大腿。别说有陈书记,就你叔叔的工作、为人,他倒不了,来日方长……
路两旁,那些昔日繁茂的树叶没了,地上滚落的叶子也失去了往日的明黄,像燃尽的灰烬即将融入泥土,不禁使我联想起一些老去的事物。
县里正在搞旧城改造。刚刚几天,通往安县县委的那条路就已经面目全非了,施工机械的轰鸣声和街上的喧哗声响成一片。
我们进城的时候正是下班高峰期,车行驶得非常缓慢。突然,一辆警车插到我们的车前,随即就拉响了刺耳的警笛和带着威严的三音喇叭。接着听到车窗外骑自行车人的谩骂声,看到一些行人冲我们的车不停地指指点点,那指头就像是戳我们的脊梁骨。
此时,我猛然醒悟:乔部长早晨拖延时间可能就是为了达到这样的效果,他恨不得想让全县的人都看到接叔叔转院的救护车。
安县人民医院的领导和医护人员早有准备地等在那里,梁副县长的一支烟还没有抽完,就把叔叔安排就绪了。
病房里同样摆了花篮,飘落的缎带上也写着:祝海书记早日康复。
乔部长给查书记打电话说,已经把海副书记接回来了,安排在骨科4号病房,一切都很顺利。
查书记说声:“好。”
梁副县长向叔叔辞行,他说,等吃过午饭就不回医院了,直接返回礼皇县。叔叔紧紧握住梁副县长的手说,谢谢谢谢太感谢了,我好了以后,一定到礼皇看你。梁副县长说,随时恭候。记着,你到老哥的地盘儿上,老哥欠你一顿酒。可是,你要是去晚了,老哥就退休了。
叔叔说,不会。
梁副县长一怔,盯着叔叔的眼睛说:你要是想让我多干两年,就跟陈书记通融一下,让我就地当个人大主任或政协主席什么的,别处我也不去了。
叔叔说,梁副县长真会开玩笑,我怎么能有那么大本事。再说,退休有什么不好?你想,孩童时父母管着,上学时老师管着,参加了工作又有领导管着,大半辈子都没有自由。退了休,时间都属于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何乐而不为呢。说不定,我伤好之日,就是病退之时啊。叔叔说着,抓着梁副县长的手在病床上砸了两下。
梁副县长随即带着叔叔的手又在床上砸两下,松开,直起身,大笑道:说句笑话,海书记当真了。人就这么回事,全人类的终点只有一个。钱多钱少何时是了,官大官小总有烦恼。到火葬场看看,到医院里住住,就会不由地让人感到:原来生与死距离这么近、从辉煌到平庸起伏这么快,人的一生不过如此。可有些人一旦回到现实中,想的做的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闻听此话,好像梁副县长打了我一个嘴巴,顿时面胀耳热,羞愧难当。可以说,在礼皇县多亏了人家梁副县长,要不是他,很难想象叔叔今天是个什么样子。再说梁副县长也不像无利不起早、做什么事都想图回报的人。可作为叔叔应该知恩图报,即使眼下帮忙有困难,也该留个活话儿,不能干过河拆桥的事。
怀着一种内疚的心理,我把梁副县长一直送到车上。梁县长紧拉着我的手低声说,照顾好你叔叔就找到好工作了。
我回头与乔部长打了个照面,他说,你的任务到现在就算完成了,明天回去上班。至于在体改办定岗的事,因为竞争的人比较多,恐怕一时难以兑现。你先准备一下,定岗前还要考试呢,很严格的。
乔部长冲我说完后,便招呼大伙去吃饭。他说,咱们到“大观园”,尝尝那里的土菜。
乔部长他们吃完午饭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同来的还有查书记。
听说查书记也和他们共进了午餐,席间还讲要通过这起车祸举一反三,认真查找安县领导干部和领导机关在工作作风、思想作风和生活作风上存在的突出问题及薄弱环节,把坏事变成好事,决不能让一块臭肉坏了满锅汤。查书记的这番话,使在座的人听了都很不自在,所以没人接着查书记的观点往下续,因为弄不清他和叔叔的芥蒂有多深,话茬也不知道从哪儿接起,便只听他一个人高谈阔论,饭桌也便成了查书记作报告的会场。
然而,查书记在见到叔叔的时候还是很大度地作了寒暄。之后,便带有责怪的口吻对叔叔说,你什么也不跟我们讲,想帮你也没法儿帮,市里领导对此事生气得很呢,搞得我们也挺被动。
叔叔冲查书记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
这时,乔部长说,让医生给查书记介绍一下情况吧。
查书记说,好。
医生把查书记一行领到医办室,取出片子边指点边解释:根据礼皇县医院石院长的介绍和片子的情况看,血管定位较好,血管和肌肉一样,通过锻炼可以生长,但也有不长的,那只占千万分之一……
会不会留下残疾?工作会不会受影响?查书记问。
医生说,前期手术处理得比较好,给我们打下了良好基础,可以说,比较乐观。短期内可能有些疼痛,但不会留下残疾,也不会影响工作。
查书记转向乔部长问,你不是说,站不起来了吗?
乔部长忙道,当时的情况很难预料,即使现在也难断定。
查书记说,算了吧你呀,医生还不如你能?
查书记说完,又回到了叔叔的病房,其他人也陆续走出了医办室。
最后只剩下我和乔部长,他看了看我说,你怎么还在这儿,赶紧走!走!今天下午就到办公室上班。要知道你还没有定岗呢,就是考试合格,评议过不了,也不行。
我悻悻怏怏地离开了医院。
牵连
安县街上还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和熟悉的喧哗,一切好像都和往常一样,只是空气里多了些凉意。但我更深层次地发现了大自然的凉意之后,人的陌生与淡漠。仅仅是一场车祸,让我恍惚间有了隔世之感:周围的空气都近乎凝固,连熟悉的人也似乎罩上了一层面纱,仿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费解”二字。
这种气氛真让我抬不起头来,总觉得到处都是鄙视的目光,人人都像审判者,在他们的意识里,似乎出车祸的不是我叔叔,而是我阿福。单位里没人肯接近我了,就连以往熟悉的人走个碰面也躲着我,好像我有瘟疫会传染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