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叔叔插话说,就按石院长说的办,下周二转院,早晨早点走。阿福你再给乔部长打个电话,把转院的时间调整一下。
我很快拨通了乔部长的电话,说了调整转院时间的事。
乔部长说,怎么说变就变,县医院都安排好了,有关人员也都做好了准备,不能朝令夕改!要知道,在那里拖下去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拖得时间越长,医疗费就越多,越对你们没好处。
我说,这不是我叔叔的意见,是石院长定的。
乔部长说,那你让石院长听电话。
我把电话递给了石院长,她拿着电话出了病房,一会儿回来,又把电话递给我说,乔部长让你听电话。
我接过电话走出病房,乔部长在电话里跟我说,那就按石院长说的办吧。我们还是下周一上午走,中午赶到礼皇县吃饭。你到高速路口接一下,我们先去把事故处理费给结了。对了,你问问石院长,一共多少医疗费,我让人给汇过去。
我把石院长叫出屋,问她医疗费多少钱?
石院长说,两万五吧。其实早该结账了,因为是海书记,我们也没好意思催。如果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电汇过来。
我很快又拨通了乔部长的电话,报告了医院催要医疗费的事。
乔部长说,现在汇?太着急了吧。先跟他们说说,等几天吧。
我说,不汇咋出院呢。
乔部长说,你以为要钱的事像吹灯那么简单。况且县财政又这么紧,教师的工资都欠半年多了。本来县委的医疗费就有限,你叔叔这次一人把大家一年的医疗费都花完了,其他人连吃药的钱都没有了。说到这里,电话就断了。
过了一会儿,乔部长又打来电话对我说,你把医院的开户行和账号弄清了告诉我,汇去三万五,付清医疗费后,余下的你交给梁副县长,他知道怎么处理。
第二天,梁副县长告诉我,那边的钱已经汇过来了,总共三万五,除去医疗费三万,余下的五千,给你叔叔买点营养品什么的。
我说,不对呀,石院长当时跟我说,医疗费两万五就够了,余下的乔部长让交给你。
梁副县长说,刚才石院长还跟我说医疗费三万元还不够呢。别听乔部长的,余下的那五千,就按我说的办。
我当即找到石院长问,你昨天不是说医疗费两万五就够了吗?
石院长说,是啊,可昨天到下周二不花销哇,医疗、用药哪一样不需要钱?
我无言以对,虽然花得是公家的钱,但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医疗费落实了,石院长的情绪格外好。她对叔叔说,转院时我给您准备些好药带上,有什么要求随时给我们提。出院前如果方便的话,看能不能给我们医院题个词?
叔叔摆摆手说,可别让我出洋相。
看得出,叔叔有些不高兴。
石院长走后,叔叔对我说,你再给乔部长联系一下,我转院的时候,让礼皇县医院的车送送就行,安县医院就不要来人了,乔部长也可以不来了,只让安县医院的人在门口等一下就行。这样可以减少好多麻烦事,也节省时间,还免得大张旗鼓、兴师动众。
我答应,这就跟乔部长联系。
叔叔说,先等等,我再考虑一下。
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样子,叔叔说,行,跟乔部长联系吧。
当乔部长听清了我的意思后,立即说,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总是变来变去的?计划是查书记亲自审定的,也充分体现了查书记的亲切关怀,你们这样做,还把查书记放在眼里吗?
我说,没有别的意思,叔叔主要是不想给各方添麻烦。
乔部长急忙说,什么?怕添麻烦?你们难道添的麻烦还少吗?一个人出事,大家都跟着背黑锅。
我沉默了。心里一怔,想到,八成是叔叔的官当到头了,不然乔部长怎么敢这样说话?听话中的意思,好像他也受到了连累似的。
过了片刻,乔部长又说,这样吧,等半小时以后我再给你回电话。
叔叔大概也听到了我们通话的内容,不耐烦地说,不要坚持了,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天塌不下来。
过了半小时,乔部长打来电话说,经请示查书记,原计划不变。
我立即把乔部长的回话告诉了叔叔,叔叔拉下脸拖着长腔说,好,随他们的便。
不一会儿,乔部长又来电话问,听说你们转院时还要带个医生,有这回事吗?
我说,不是医生,是石院长。
乔部长说,那是一回事。我问你,这是你们的意思,还是医院的意思?难道我们带两个医生、一个护士还不够用吗?这明摆着是不信任我们的医护人员嘛。
我说,石院长是主刀,对我叔叔的病情最了解,她去主要是给安县医院的医护人员介绍情况,有利于治疗的连续性。
乔部长说,先这样吧,有些事情不要跟你叔叔讲,有利于团结的事多做,不利于团结的事不做;有利于团结的话多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行了,明天我们按原计划行动,有什么事我到了以后再说。
采访
经过一场秋雨,气温骤降,病房里有些冷飕飕的。
叔叔说,浑身发紧,胳膊和腿都挺别扭,怎么着都感觉不舒服,好像中了什么魔咒。
叔叔话音未落,便有一个戴眼镜的人推开门往里探头窥视。
还未等我们问话,他就直奔叔叔走去说,听说医院的医德医风都不错。
叔叔瞥了那人一眼,淡淡地说,是,确实不错。
那人“噢”了一声问,你能谈谈感想吗?
叔叔头都未抬反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那人说,我是市晚报社的记者。
叔叔又问,谁让你来采访?
那人说,前两天安县组织部的乔部长给我们联系过,说医院骨科住着他们县的一位要人,让我们媒体多多关照,多从正面宣传。为此,他还请我们新闻界的同仁吃过两次饭。放心,我和这医院的石院长也是老朋友,不会瞎写的。
叔叔抬起头盯着记者说,医院的医德医风建设是不错,值得宣扬。但我不是什么要人,涉及我个人的事儿更不希望你们报道,还望理解。你请回吧,我有点儿累。叔叔说完闭上了眼睛,不再看记者。
记者刚出屋,叔叔一口气没上来,憋出一串咳嗽。
我在叔叔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中,隐隐约约地感到是乔部长和石院长想利用新闻媒体对叔叔的车祸进行炒作。乔部长是为了毁坏叔叔的名誉,达到取而代之的目的;石院长则是更多地从经济利益上考虑,为的是扩大医院的知名度,新闻炒作可以说是免费广告。
真是人心隔肚皮呀!
可报纸到底还是发了消息,讲了叔叔怎样出的车祸,医院如何救死扶伤、实行人道主义。最后还加了一句“同车的一位年轻女性也得到了及时救治”。
消息很快在全市传开,叔叔放置振动的手机,被强烈的电磁波冲击得在床头柜上乱蹦:慰问的、同情的、惋惜的接连不断,更有好奇者从中取乐。有个人在电话里跟叔叔说:那个同车的年轻女性一定很漂亮吧,老兄艳福不浅哪,什么时候也给咱哥们儿找一个开开荤?!
叔叔愤愤地将手机关掉,重重地扔到床头柜上。
医院每天给叔叔送一份报纸。今天的报纸,叔叔从傍晚一直看到深夜。后来将报纸放在胸前,眼睛一直盯着房顶。
一个人在深夜里独自思想,说明他和这个世界建立了非同寻常的关系。我想起梭罗这样一句话:当你窥望井底的时候,你发现大陆并不是连绵的大陆,而是隔绝的孤岛。
深秋的田野萧条凋零,人们为了自己的收获把大地戳得千疮百孔,把地上地下能攫为己有的收得一干二净。地里是干净了,可叔叔心里一点都不干净。地里已经没草了,可叔叔心里却像长满了草。
第二天一早,叔叔把我叫到跟前很认真地说:你找个本子记清楚,医疗费用应由公家负担的公家出,应由自己负担的我自己出。咱俩的食宿费我出,再查查有没有亲戚朋友在这吃住没掏钱的,若有,我出。再有,凡是梁副县长帮我们办事所花费的,要如数还人家,你给,就说我说的必须给,我给他肯定不要。当然,送个花篮啦,买点儿水果什么的,就算了,搞得太细就生分了,梁副县长不是计较的人。叔叔边说边想,边想边说,我发现经历了采访事件以后,叔叔变得更加深沉了。
叔叔把所有牵涉的账目都给我罗列了以后,又强调说:记住,每一笔费用都要索取收据,保存好,别弄丢了。
我明白了叔叔的用意,这是他为防备他人所做的努力。
乔部长
有些人,见一面,甚至在一起工作生活了很长时间,也很容易让你忘记。而有些人,只要你与他打过一次交道,就很难忘却。乔部长就属于后一种人。
根据预先安排,周一上午8点50分,我带着梁副县长派的车就到了高速路口,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乔部长和安县医院的同志来。直等到11点,也没见他们的影子。我想无论如何也该到了,就是9点出发,两个小时的路程也该到了。
又一想,现在领导们事情都很多,说不准遇上事就得耽误一下,万一10点出发呢,那不得12点才能到吗,还是再耐心等一会儿吧。
秋后的田野空旷得很,失去水分的枝条僵硬起来。天冷了,我穿得薄,牙齿在打架,捂捂嘴,呵呵气,跺跺脚,看看左右,公路上是横吹过来的风,卷着沙。远处落尽叶子的树上,灰喜鹊的叫声,让我感到来自大自然的苍凉。
我越等越心急,突然想到要是乔部长他们早就过去了怎么办?那不是没有可能,光想人家来得晚,怎么不想人家来得早呢。
我终于决定还是给乔部长打电话问个究竟。
我连续拨打乔部长的手机不下十次,手机里传来的一直是那句老话:“对不起,您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约过两分钟我就摁一下呼叫键,拨了N次,终于拨通了。我的心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把手机紧紧地摁在耳朵上,唯恐听不清乔部长的第一声龙音。可是乔部长并没有讲话,传来的是一阵激越的歌声和高低音炮的音乐,旋即就被挂断了。
我怀疑是不是打错了,又打开手机核查,所有的呼叫都是“乔部长”,最后一个通话的也是“乔部长”,通话时间三秒。“乔部长”是我在安县屡试不爽的电话,名字与号码我从来没做过改动。
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拨打,再未打通。
我顿时慌了,心想,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乔部长他们没来呀。想到这里,我赶忙拨通了安县组织部值班室的电话,问乔部长是不是来礼皇县了,什么时间从安县出发的?对方厉声道,你是干什么的?领导的活动是你随便问的吗?!说完就愤愤地挂了电话。
我又给安县医院的院长打电话,并先谎报家门:我是礼皇县医院的,我想问一下你们医院是不是有医生来礼皇县接海书记?他说,有这么回事,早晨不到7点就走了,现在早到了。
是不是路上出事了?我分明听到了歌声和音乐,那司机把音响开得也太大了。正当我忐忑不安的时候,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出“乔部长”三个字。我刚接通,乔部长就在那边吼上了,你干什么去了?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我说,我在高速路口接你们。他说,接什么接,我们在高速路口下来怎么没有看见你?我说,您说让我9点钟在西出口等,我9点前就到了。他说,我们是从东出口下来的。这样吧,你赶紧回医院,还有好多事要办呢。
我回到医院,见大柏树下有好几个人围着乔部长说话,乔部长红光满面,神情气扬,手舞足蹈地和周围的人攀谈。听话音是说他们在歌舞厅里怎么怎么着。
有个老板模样的人大声地跟乔部长开玩笑:还是老哥你有魅力,那个丽丽都崇拜得,崇拜得,嘿嘿嘿。怎么样,今儿晚上就给她练练?
乔部长说,练什么呀,现如今——不行了。
老板接着说,那个段子你听说了吧?是老段子:想当年胃如铁,生吃牛肉不用切;现如今不行了,专吃豆腐和猪血;想当年吊如铁,七次八次不用歇,现如今不行了,一次还得用……
乔部长不等那老板说完接着说,这就是给你们这些人画像的呀。看来他知道这个段子。
得了吧你。老板一拳打在乔部长的胸脯上,然后嬉笑着把乔部长拉出人群,有点夸张地笑着说,我知道你行,上次给你找那妞,你一宿——嘿嘿嘿。他一边咧着嘴嬉笑一边伸出三个指头在乔部长眼前摆晃,晃够了,接着说,人家还追着我加钱呢,说你把人家弄散了架。嘿嘿嘿,就这么定了,晚上我接你。
老板虽然把乔部长拉离了众人,却拉得离我更近了。我急忙躲在树后,背向他们摆弄手机,装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
乔部长还是看到了我,冲我喊:阿福,过来。
我怯懦地走到乔部长面前。
乔部长说,你去高速交警队一趟,找大队长把账结了,我都给他说好了。上次我来,已经交了5000块钱,他说多退少补。
我给大队长打电话联系,告诉他乔部长让我去结账。大队长说来吧,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