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长江岸边一个中等城市,高楼耸立,绿叶成荫,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这个繁忙的地级市,管辖十六个区县。市中心偏东一座伟岸挺拔而又洁白无瑕的中型建筑,苍松翠柏簇拥,闹中取静,在阳光映照下十分耀眼,显得更加肃穆庄严而又神秘莫测,这就是市政府办公大楼。
一、杜市长
市政府杜市长,中等身材,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眉毛很浓,鼻子挺挺,背头,微胖,经常足登千层底儿布鞋。已过59岁年龄,爱人和大儿子工作在省城。省委领导已透露过下届让他离任的消息。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喝茶,业余时间写写毛笔字,有时诵几句毛主席语录、哼几声京剧,使人感觉到他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
轩辕秘书虽然跟了他快两年,仍然觉得生分。最近,轩辕秘书和杜市长一样,也是心事重重。
杜市长很少和下级闲聊,在一起只谈工作。工作谈完了,你若想再套套近乎,他就会漠然地看着你,让你想开口,也不好意思,只得笑呵呵地告辞。开始,轩辕对杜市长的性格不大适应,慢慢也就习惯了。轩辕的办公室在杜市长隔壁,平时杜市长很少进秘书的办公室,有什么吩咐,打个电话,说:“来一下。”
轩辕每次进杜市长办公室前,总是用右手食指作弯曲状轻轻敲两下,听到允许进屋声音后,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进到屋里,目光都要往紧收缩,不像在自己家里那样随心所欲。这是一种发憷的感觉。
轩辕经历了杜市长从市政府办公厅主任变成副市长、市长,眼看就要离任的过程。
杜市长即将离任,这个以往不爱说笑的人,给轩辕说话却渐渐多起来。常问轩辕,他有什么说不到、做不好的地方?需要注意什么?叮嘱轩辕要牢记三点:一是讲政治,就是令行禁止、不打折扣;二是干好工作,不错事误事漏事;三是及时提供各种信息,特别是针对他的。轩辕记得,前两条在他刚当秘书时,杜市长就已经作过强调,联想到前一段,杜市长让他复印的有关市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人财物等重大事项的记录、历次讲话和签发的文件,说明杜市长正在为离任作准备,这第三条显然是根据形势任务发展变化而补充的。
这些年,杜市长按照分工,积极配合市委书记,始终把政治思想建设摆在中州各项工作的首位,坚持把党委中心组理论学习这个软任务当作硬指标来完成。没有特殊情况,每周五集体学习日雷打不动。省委乃至中央级刊物经常转发他们的理论学习经验和成果。
作为一市之长,他始终牵挂着老百姓的疾苦,解决了许多棘手难题。经过几年的不懈努力,一年前,圆满解决了困扰历届政府多年的机械厂老大难问题。
机械厂原称农机厂,曾是本市最大的国有企业,创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七八十年代一度辉煌,后因种种原因陷入困境,现已资不抵债,处于倒闭状态,工人下岗,厂房破烂不堪。机械厂陷入困境后,历届政府回天乏力,负担日益沉重。由于该厂占地面积大,交通便利,成了本市不少开发商眼中的肥肉,但都不愿背上安置职工这个沉重包袱。杜市长上任伊始,就开始着手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他指示经济局要拓宽谈判思路,只要保证职工安置和他们的利益不受侵犯这个根本问题,什么样的方案都可以谈。但几年下来这个根本问题一直没有谈拢。后来,杜市长果断把机械厂列入招商范围,拿到省里举办的投资洽谈会招商,不再考虑本市优先的原则,这才有了与一家牛奶厂的良好合作,原机械厂职工得到妥善安置:男满五十五周岁、女满五十周岁享受退休待遇,其他愿意当工人的当工人,想另谋出路的发放安置费。机械厂老大难问题的圆满解决,最大限度地维护了职工的合法权益,受到群众一致赞誉。
本来,杜市长还是想往前走一步的,因为前几年本市连续出现两次“拆迁自焚事件”,报纸和网络都炒得很厉害,后来还发生了个别群众进京上访事件。为此,省委主要领导专门找他谈话,指出他作为主管市长难推其咎。更关键的是,杜市长当秘书时跟过的那位省委主管人事的副书记突然去世,失去了根基。仕途上没了根基,就等于秧苗少了沃土,随时都会枯萎。
朝里有人好做官,这是千年古训。有人替你说话,你就是孙猴子;没人为你说话,你就是猴孙子。
即使失去了根基,杜市长还是在努力,事情没有最后敲定,就还存有变数。最后一班岗站得好不好十分关键,也许省委领导有意考验自己呢。人事上的事好比天上的云彩飘来飘去,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呢。在飘忽不定的时候,求雨不如等雨,他必须再耐心地等等。
实在说,自从中州市连续发生“拆迁自焚事件”被通报批评后,杜市长就过得挺憋闷,一些人以前不敢提的问题,现在也来登门要政策,不算问题的问题,却说成天大,有些地方的老百姓对乡镇政府处理的事情稍有不满,就聚众进城讨说法。市政府机关也有不少同志,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对职务升迁看得太重,一年干、两年看、三年不提就有意见。
杜市长常用指甲顺着背头往后挠挠头皮,接着拍拍落到胸前和肩膀上的断发、头屑。这是他心情烦躁时的习惯动作。
有一段时间,杜市长心烦意乱,沉稳的性格也变得焦躁不安和易发冲动。他渐渐才从沮丧中挣扎过来,稳定了情绪,控制了局面。这是他的秉性,从农村十六岁出来,当过临时工,干过机关打字员和文书,“文革”后才转干,混到现在这个职位,在老百姓眼里已经是高不可攀了,这个时候,平稳、顺当最重要,市里其他领导也不愿有个风吹草动。杜市长走好,就是给他们铺路,并且前方已经有不同的站牌等待他们了,谁也不愿中途翻车、功亏一篑。在这一点上,杜市长和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领导干部离任前,通常要把身边的工作人员安排好。但杜市长没有这样做。毕竟离任还有一段时间,谁能断定没有峰回路转呢?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轻举妄动而错过雨季。
这时,杜市长说话办事就更加谨慎小心,特别是在公开场合讲话,涉及到的重要表述和理论观点,都要求有出处和依据,即使长篇大论地引用领导人的话,也不讲拿不准的话。
星期天、节假日,杜市长很少休息,不是到农村,就是去工厂,要不就是到办公室看文件。以前是这样,当下更加如此,就像一个马拉松选手终点前的拼搏,仿佛一停下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突然有一天,杜市长接到省纪委信访室一个领导打来的电话,说有封反映他的匿名信,至于反映的具体问题电话里不便说。近两天,以函询件的形式发过去……信访室领导再三强调,千万不要走漏风声,要不是看在我们曾在省团委共过事的份上,我不会跟你说。
这以后,杜市长就有些异常,他几次单独外出,轩辕秘书有事报告到处找他,门卫说:“杜市长自己开车出去了。”杜市长虽然会开车,但这几年一直没有动过车。不用专车司机,也不带秘书,而是有意隐匿自己的行踪,不让别人介入他的某些领地,这就增加了秘书对他的神秘感。
其实,杜市长并非出于对谁不信任,而是事情本身需要他这么做:一是他几次接到匿名电话,说道江大桥工程有弄虚作假、偷工减料行为,他几次微服私访工程实地。二是为曾跟过的省委副书记遗孀过八十寿辰,那也是一位解放战争时期入伍的老战士,与不少位高权重的军队和地方官员熟悉,杜市长当然要献上不薄的寿礼,还要说说心里话。三是要了解匿名信的情况。这些活动外人跟着显然不便。
但有一次,杜市长两天没在办公室露面,轩辕差点报失踪。第三天下午快下班时才出现在办公室。轩辕看见他时,脸都脱相了,两眼肿得像铃铛。轩辕正在疑惑,杜市长拉开提包,从里边取出一块黑孝布放在桌上,用白线缝的“孝”字非常显眼。
杜市长是在进办公楼前才把孝箍摘下来的,唯恐被机关同志看到后而节外生枝。按照家乡风俗,作为孝子,这个孝箍是要戴一个月的。杜市长用低沉的语调对轩辕说,他老母亲三天前去世了,这几天正是回家处理此事,今天中午已经入土为安。你知道就行了,别对外讲,免得给大家添麻烦。我外出前,已经给省政府领导请假,也跟常务副市长通了气,让他全权负责。但他们只听说我回去处理家事,老母亲去世的情况没告诉他们。
轩辕心里“咯噔”一下,腿都软了。他一边陪着悲痛,一边对杜市长的操守而感动:时下,有不少官员借婚丧嫁娶敛财,有的还没病装病住院,故意钓鱼。杜市长显然是不想受此风影响。
窗外已经华灯初上,屋里静悄悄的。杜市长隔窗默默凝视着昏暗的天空发呆,久久没有改变姿势,泪水经过下额流进脖子也没有擦。已经是秋天了,秋天的晚风很大,窗外的梧桐树上正在哗啦哗啦地落叶,一阵阵寒风敲打着门窗,如同打在身上,让人冷飕飕的。一个人的生命就像叶子一样轻,风一吹、霜一打,说黄就黄,说卷就卷,说落就落了。
轩辕默不作声,一直陪杜市长在屋里站着,一动不动地像两个雕塑。直到杜市长腰酸腿软,瘫坐在地上,轩辕才把他扶起来,说了些节哀顺变的话。并报告杜市长,这几天市政府机关对人事变动议论较多,人心惶惶地都等着揭盖子,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倒下。
这天晚上杜市长住在了办公室,轩辕在外屋的沙发上和衣而卧守到天明。
这样的夜晚是容易让人生愁的。
就在机关都等着揭盖子的时候,突然从刘师傅的理发室传出,杜市长不仅不会离任,还要荣升副省长,原副省长因收礼受贿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被“双规”。说杜市长理论素养深厚、工作经验丰富、处事稳重老练,政绩显著,是理所当然的继任人选。
市政府机关理发室在一楼的角落里,房子不大,“客流量”却很大。刘师傅五十多岁年纪,身材矮胖,眯缝眼,塌鼻梁,厚嘴唇,身着一件白大褂。他脾气好,爱笑,经常笑得有牙没眼,那种笑还很特别,让人想起病号与护士的笑:护士给病号打针,问疼不疼,病号说不疼,其实挺疼的,嘴上却不说,还冲护士笑呵呵的,刘师傅就是这样的笑。
他曾是国营理发店的理发师,是个老劳模,报刊曾宣扬过他的先进事迹,说他技术精湛,态度和蔼,有行动不便和忙于参加礼仪活动的客人,只要言语一声,他就会上门服务。
杜市长还是任市政府办公厅主任的时候,因急于陪同领导参加一个外事活动,曾享受过刘师傅的上门服务。当时刘师傅带着理发用具,以最快速度到了他家。刘师傅还是个见面熟,这和他敦厚的相貌似乎有所不同。别看他嘴唇厚,但特别爱说。他边理发,边奉承说,一看这副相就喜庆,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绝对官相,前途不可限量……
刘师傅第二天就进了市政府办公厅,专门给市政府机关的同志服务,一干就是十多年。这以后,杜市长仕途发展的确顺畅,也进一步印证了刘师傅的预言。
市政府机关的同志长年反复接受刘师傅的服务,不光因为他技术好和享受福利不花钱,更想听听他的吉言。
这是因为刘师傅不光会理发,还兼学看手相,有时他会停下刀剪,翻开客人的手看看,便说:“这手到底长得和别人不一样,生命线、仕途线、财富线、爱情线,样样都是畅通的。”
刘师傅常风趣地调侃:到我这里来的,千万别说剃头,要说推头。这些年,你们算过没有,经我手推出了多少科长、局长,多少任市长、书记?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谁能升到哪一级,我一摸他的头就清楚,费点劲的,我给他推几次就推上去了。
二、拆封的信
杜市长的专车司机张立到轩辕办公室的时候,轩辕正在电脑上写材料。张立说:“刚才路过收发室,有封寄给杜市长的信,让我捎过来了。”轩辕“嗯”一声,说:“放桌上吧。”眼睛却一直盯着电脑。张立放下信说:“要是没事我走了。”轩辕说:“没事,有事我给你打电话。”头一直没抬起来。
等轩辕把材料写完,已经下午三点多。这时才注意到那封信。这是一封让杜市长亲启的挂号信,寄信地址省纪委,但封口处已经拆开,轩辕开始想看看信的内容,但又下意识地收住了,这是让杜市长亲启的信,又是省纪委寄来的,肯定不是普通信件。轩辕立即把张立叫来,问他刚才拿来的信怎么拆封了?知不知道信里的内容?张立说他当时没注意是不是拆封,签了字就送来了,绝对没看过信,更不知道里边的内容。
轩辕心想,这事一时半会也搞不清楚,不如息事宁人算了,免得风风雨雨。他叮嘱张立说:“这事就到此为止,跟谁也别提,否则对你对我都没好处。”
张立坚定地点点头,紧紧握住轩辕的手,说:“敢用人格担保,绝对不会走漏半点风声。”自从他俩合作为杜市长服务,这还是第一次郑重地握手。
张立走了以后,轩辕又把那封信拿出来,看了看封口,没有发现人为拆启的痕迹,倒像是胶水干了自行崩开的。但在这期间,谁也没有十分把握保证没人看过信的内容。
轩辕又一次滋生想看看信里内容的想法,但他没敢动。以往凡是署有杜市长名字的函件,他从来没有打开过,这是基本素养。可把启封的信呈给杜市长也似有不妥,干脆把信粘上再呈,免得让杜市长有疑问。于是,他也没细想,取出胶水将信封好,为了粘牢固,还专门多用了些胶水。
真是无巧不成书。轩辕刚粘好信,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杜市长就推门进来了。轩辕的办公室,不经过敲门程序径直就进的,只有杜市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