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岁的老蔫,在这栋楼里一呆就是20多年,先后干过电影放映、报道、宣传,却一直是个助理调研员。正值宣传科长陈荣晋升为政工部副部长、好不容易熬出位置、有望接任宣传科长的时候,却又把他调整到了理论科。
老蔫的工作调整不是一次了,可每次领导都有充分理由说服老蔫:袜子改帽子,那是提拔使用;裤子改褂子,那是交叉使用;而背心改胸罩,虽属平级调动,但位置很重要。
这不,刚上任的政工部副部长陈荣又在做老蔫的工作:对你的工作进行调整,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机关干部在一个位置连续工作五年以上的,都有岗位轮换的必要,现任的领导都有多个部门工作的经历。再说,理论科的整体素质稍差一些,完成任务有些吃力,科长又到党校学习了,得一年时间,需要一个综合素质好的同志去加强一下。组织上经过反复筛选,觉得你最合适,希望你一如既往。过段时间,组织还要对各科班子进行调整,我们会考虑你在各个岗位上的综合表现。这一点,也请你充分相信领导。
尼泊尔有句格言:“多大的烙饼也大不过烙它的锅”,中国也有句土话:“胳膊拧不过大腿。”多年的工作经验使老蔫懂得,凡是组织决定了的事,要想靠个人的力量来改变比登天还难,这种时候即使打掉门牙也要往肚里咽、折了胳膊也要往袖子里藏,可不能讨价还价说说讲讲,真要是惹得领导不高兴了,那今后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因为领导掌握着你的命运,你却左右不了领导的命运。基于这些认识,老蔫便一直忍气吞声。
但这次老蔫却真闹心了。他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有满腔热血在燃烧,每天总是骑着一辆吱吱嘎嘎的自行车提前到办公室打水扫地,有时星期天节假日还主动加班加点,平时很少因为个人的事请假,从上班那天起就没有休过假,直到现在,初始的那腔热血也没有冷却过。眼瞅着一个个同事得到提升,不少徒弟辈儿的也从自己头上越了过去,甚至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混也能捞个一官半职,你说,老蔫能不闹心吗?
有的人看到老蔫这样,就替他憋气,劝他别总埋头拉车,也抬头看看路,老蔫也曾试着想包装一下自己,可这茬领导喜欢这样,那茬领导又喜欢那样,老蔫总也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位置。只是每次涉及工作调整和职务晋升时,领导都对老蔫作一番肯定,有些赞美言词甚至比晋升者还要过之,这使老蔫总存有一丝盼头:还是缓着来,上了公交车就有可能找到座位。
老蔫就这样熬走了一茬又一茬领导,熬来熬去也没熬得个出头之日。
渐渐地,老蔫就变得不大合群了。总愿以自己为伴,他不喜欢那种有众多人参加的大聚会,那种用以排遣和消磨时光的演出场合从未见过他的身影,收获越来越多的就是孤独。其实年轻时的老蔫也是个活泼好动、乐观开朗的人,可在机关这样磨呀磨呀,就磨成了一个肉乎乎的人。
酒桌交心
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这欢快的词句形容的是那些升官发财的人。对于光走背运的老蔫来说,只能把垂头丧气写在脸上。长期以来他确实有太多的想不通。这天上午他鼓足勇气一定要找陈副部长说道说道。可是真不巧,进屋后正遇陈副部长向办公室的内勤“交待”工作,桌上放了几捆钱,还有几本账。老蔫顿感唐突,忙一个向后转说,你们忙你们忙……
陈副部长突然反应过来说,别走老蔫,进来坐坐,我们正在谈工作,没有别的事……可话未说完,老蔫已经出了屋。
下午下班时,陈副部长路过老蔫的办公室,看到他一个人趴在桌子上蔫头耷脑的样子,便关切地问老蔫怎么了?老蔫没好气地说,没怎么,挺好的。陈副部长说,咱们出去坐坐吧。老蔫仍然阴阳怪气地说,我是草民,怎敢和领导一起坐。陈副部长没有生气,嗔怪道,什么话老蔫,咱俩相处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呀,走,出去喝两杯。未等老蔫表态,陈副部长已经把他拉出了办公室。
论两人之间的职位差,按说陈副部长没有请老蔫吃饭的必要。因为上午他“交接”工作时被老蔫撞见过,一来是想堵堵老蔫的嘴;二来是老蔫当了20多年的助理调研员,仍然原地踏步,也想借机安慰安慰。
二人来到附近一个小酒馆,老板娘闻声笑迎出门,说陈哥官当大了可别把我们忘了,奴家好想你哟。陈副部长照她臀部拍了两下。看来两人不是一般的熟,只是随着职务变迁,陈副部长光顾这种小馆子的机会少了。
酒馆叫“老家面馆”,主要经营家常便饭,经济、实惠、可口。铺面不大,倒还清洁,厨师也麻利,点的炒菜很快就上了桌。
三杯酒下肚,陈副部长的话就有点多:老蔫,刚才交接工作时,你看到的那些钱都是公款。另外,有人说我跟黄丽怎么怎么的,都是谣传。老蔫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咱俩这么多年,还不了解你吗?!陈副部长说,那倒是,咱俩这么多年谁跟谁呀,你的委屈我最清楚,宣传科长的位置,我本来推荐你,可位卑言轻,没人理会咱们的意见。你也知道,我的政治生命也在人家手心里攥着,过份固执己见就有可能落个犯上作乱的罪名,搞得不好还会引火烧身。说白了,我是私心作怪,你也别怪我。
老蔫说,我谁也不怪,领导有领导的事,我个人的事不算什么,这一回一回的事多了,要是想不通早气死了。
陈副部长说,要我说呀老蔫,既然组织定了的事,想不通也得想通,谁和组织作对都没好下场,再说,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个店儿。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一个人为了一个目标苦苦等待了许多年,后来他不再坚持,便自动放弃了,但是他刚刚离开,那个目标就出现了。
陈副部长说着拍拍老蔫:你放心老蔫,我也是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只要你坚持下去,组织绝对不会亏待你。
老蔫觉得陈副部长很仗义,没有卖官子的意思,心里便热乎乎的,端起酒杯跟陈副部长一个响碰,脖子一仰就灌进了肚里,抹了抹嘴豪迈地说:我相信组织!然后,把右手长久地放在左胸上,老蔫知道,那是长心脏的地方。
老蔫以前和陈副部长在一个科的时候,总觉得他优点平平,缺点突出,现在看来,那都是自己的片面理解,是缺乏与他深层次的沟通。现在看,他还是个不错的领导。其实,就人的本性而言,人与人之间都差不了哪去,谁比谁也不会更好或者更坏,假如把一个人日常生活中的每一次行为、头脑中的每一个意念都记载下来,世人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人一定是堕落败坏的魔鬼了。明白了这些事理,会使容忍他人犹如容忍自己一样。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嘛。
这时,陈副部长的“大哥大”响了,他出去接完电话回来对老蔫说,今天咱们就到这儿吧,黄副主任打电话讲局“一把手”找我有事。
老蔫不知陈副部长说的是真是假,但潜意识中感觉他们三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分手的时候,俩人都有些激动。老蔫甚至想搂抱陈副部长,胳膊都快伸到陈副部长脖子了,又划了一条弦线改成了握手。陈副部长摸着老蔫满是汗水的手心说,你这家伙耍赖,把酒都倒手里了。两人哈哈大笑之后,老蔫说,我真留恋咱们在一起工作的时候,时光要能倒转该多好哇。
陈副部长说,时过境迁,可你还是老脑筋,什么时候我带你到个地方开开荤,长长见识。如今已经进入了用金钱和美色说话的时代,你的脑子确实要转转弯。党办的黄丽比我孩子大不了几岁,凭什么平步青云,还不是仗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你知道我这个副部长来的容易吗?几年的心血一分钱也没剩。你猜“一把手”为当“一把手”当时花了多少钱?光现金就花了这个数,陈副部长说着将右手的拳头变成了巴掌,而且还上下翻了翻。
酒醒以后
夜深了,深得是那样沉,连大街上的路灯都在打盹,此时的老蔫却仍然亢奋异常。
他本不想喝酒,但今天却感到喝酒原来这样有情趣。从饭店出来,身体似乎轻盈了许多,脚踏在地上就像踏在棉花上。老蔫知道这是灌到胃里的酒在起作用,但这样的作用他感到很舒服、很受用,体验到了飘飘欲仙的感觉。看着柔柔的月光把路旁一棵棵小树的叶子染成银光色,在微风中闪烁,老蔫的心情便不由得荡漾起来。
这是一个复活的季节,有些死去的,或是看着像是死去的,又获得了新生。枯黄的大地绿意融融,僵硬的枝条婀娜起来。这就应验了那个奇迹:世上没有绝对的死亡,有绿色的地方就有生命,只要根须不朽,春来又会重生。
事情的发展本来很顺畅,可偏偏就出了岔子,老蔫在回家的路上一脚踩空,掉进缺了井盖的井里,硌断了一根肋骨。幸亏有路过的好心人把他及时送到医院。
但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早晨躺在病床上的老蔫却没有一点痛苦状,津津回味着陈副部长昨天晚上讲过的话,仍然兴奋不已:这人哪,谁也有倒霉的时候,可谁也不会永远倒霉,太阳和月亮不会总在你家门前过,也不会总在他家门前过,眼看着太阳和月亮就要到我老蔫门前了,摔断一根肋骨也值。熬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有机会了,领导肯定把自己纳入了视线,也许现在正是考验我的时候。陈副部长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话里话外已经透露出那个意思。在人事问题上,明智的领导都不会直白地表露,越是说话算数的领导越含蓄,这可能就是政治智慧。
其实,选拔任何一个干部,领导都要掂量掂量用谁对自己更有利,虽然嘴上都喊注重德才表现,按规定、走程序,甚至还故弄玄虚地搞一些什么民主推荐、民主测评什么的,但用谁、不用谁领导早有一本良心账。在干部使用上就是这么微妙,德才优秀的人不一定能用,吃喝玩乐的人不一定不用,说你行你就是孙猴子,说你不行你就是猴孙子。有些干部虽然其他条件具备了,但领导不了解你,照样得不到任用。
终于有领导了解自己了,老蔫感慨颇多:这次如果弄个一官半职,起码能住个单元房,把那台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也换换,那辆吱吱嘎嘎的自行车也该退休了,家人也不会总挖苦自己了。有了权就有势,要什么有什么,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动脚。当官真好,有钱真好,都好。
老蔫在微笑中入眠。
待老蔫睁开眼睛的时候,陈副部长已经站在他面前。老蔫激动得就想坐起来,陈副部长往下摆摆手,示意他别动。老蔫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关切地问,领导昨晚睡得怎么样?我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别说,感觉还挺不错,虽然摔了一跤,可我不后悔。领导怎么样,昨天没事吧?陈副部长没有回答,而是总盯着老蔫看,直看得老蔫有些发毛。
陈副部长收敛眼神后说,昨晚你没有和我在一起喝过酒,我什么也没跟你讲过,你可不要无事生非,想象得太丰富。
老蔫突然一愣,他以为昨晚那顿酒把自己和陈副部长的距离拉近了,就没把自己当外人。可只隔了一夜,一切便恢复往常,君还是君,臣还是臣,陈副部长是唯恐自己受伤住院牵连上他。便赶忙说,昨晚我没跟你喝过酒,连你人影儿都没看见,更没听见你说过什么。
一个什么也没讲过,一个什么也没听见,按说这事就过去了。而事实上,一个确实说了什么,一个也确实听到了什么,彼此都有数,要想从心灵深处一笔勾销也是不可能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副部长说,老蔫你也是机关的老人了,应该懂得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道理。
陈副部长的意思很明显,他是在警告老蔫,如果把他俩昨晚谈话的意思传播出去,定会自食其果。真是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喝了陈副部长的酒是要付出代价的。老蔫顿觉欠下了一笔人情债,这笔债扰得他坐卧不宁,无形中承担了一份责任,沉甸甸的。
但还是点点头,说相处多年,你应该了解我是个不多事的人。
话是这么说,可老蔫心里还是敲起了小鼓:这人的变化怎么这么快呢,昨晚还是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陈副部长,转眼之间却变成了冷面杀手。莫非当官的都有神经质?真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黄丽
党办副主任黄丽,可是个热门人物,在矿务局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黄丽开始工作在宣传队,歌舞虽属一般,可模样长得却出众得美,矿务局任凭是谁,都承认她是美人坯子。她走起路来总是夹着两腿,乍一看好像有点儿毛病似的,但只要仔细观察,她走的原来是少女式的莲花步,着实可爱。
特别是她那一笑,更是抓人。后来宣传队解散了,黄丽没处去,就在放映组临时帮助工作。再后来,陈副部长便出面推荐她在广播站定了编。这样,黄丽就从面对观众笑,到面对机关干部笑了。
从此,陈副部长便经常出入广播站,有人看到他们深夜了还在“谈心”。
此前,黄丽在放映组帮助工作时,时任宣传科长的陈荣也去过几次,可每逢不该老蔫出现的时候,他却不尽眼地冒了出来,便扰得陈荣兴致大减,只得怏怏离去。后来,陈荣再去,就看见门口多了一块牌子:非本组工作人员谢绝入内。那字体好像老蔫写的。
黄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到广播站的。
机关有的同志为了亲眼体会一下她的笑,假借送广播稿的名义走进了广播站。不论谁找她,黄丽态度都很好,从未有厌烦的时候,总是对来人微微笑着,说话非常和气。有人就对她的笑进行了研究,说那是一种自然的笑,与生俱来。说她不光嘴在笑,眉眼也笑,连头发都在笑,这种笑简直无法抗拒。
黄丽这一笑,把机关好多人的距离也就拉近了。因为笑是人间最短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