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春兰——”林正君拎着提包沿着站台跑着喊着迎接他日思夜盼的谷春兰。自他考入广州医大,去年春节都没有回来,哪会有见面的机会。如不是处在信息爆炸的时代,他们的悄悄话,他们的怨言通过手机、网络可以发泄发泄,一对正处青春年华的朋友该如何打发炽热的感情——漫长的一年多来的思念之苦。
“林正君你疯啦!”谷春兰未挣脱林正君的热烈拥抱,还是拒绝了他的亲吻。正值妙龄的少女自要保持一份自尊与矜持。
“说你,你就是不听!”谷春兰望着林正君胀胀的眼皮、充满血丝的眼白怜惜地嗔怪道,“两夜都没好好合眼了吧?你本可以先回天阳舒舒服服地在你家等我,何必到车站遭这个罪,真傻!”
“嘻嘻!我就是傻,我愿意!”林正君哼着小曲把两个提包系在一起挎在肩上,“快走吧!我的谷小姐,要不就赶不上大巴了。”两人手牵手儿跑下了站台……跑上了天桥……跑出了车站。
郑州距天阳市360公里,早餐也顾不上吃一口就直奔到开往天阳的豪华大巴上。大巴从郑州始发,座位还有剩余,他们选了左边的双排座坐下来。林正君把提包塞到行李架前,从包中取出了一个牛皮纸袋,眯了眯眼睛递到谷春兰的手中,关爱而自信地说:“你如果不累就随便翻翻——它会像小说一样把你吸引。”林正君将座位调成躺椅舒舒服服地一躺,沐浴着空调的熏风,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闭眼就睡着了。
谷春兰从牛皮纸袋里掏出一叠信来,每个信封上都写着“谷春兰亲启”——是她熟稔的字体。她仔细地数了数整整22封,信封背面的年月份都是编排有序的。她忽然明白了:林正君在广医大就读已经一年零十个月了,这……每月写给她的信为何迟迟不发?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这么多信岂能一时读完?她一股脑儿又把一封封信塞进牛皮纸袋里,身子还没坐稳,要知信的内容的欲望像沙漠的游客发现了甘泉,不喝个痛快才怪呢。于是,她信手拈起一封,抽出信笺阅读起来……
春兰——令我佩服敬重的同学、朋友:
还记得第一次去我家做客的情景吗?
春兰想起了高一初夏,俩人同去参加全市数学、作文竞赛颁奖大会,双双荣获第一名。在捧着市政府、市教育局的嘉奖证书返回的路上,她答应他的邀请去他家玩的。同住一个大院里,十几年的同学,谁也没去过谁家,甚至想都没想过。处于单纯,出于好奇——她要瞧瞧市长的家与百姓的家有何不同?她常听爸爸说林市长待人热情和气,没有官架子……因此,她爽快地答应了林正君的邀请。
……春兰,由于我爸的势利而误解了你,伤害了你!当时我的口头道歉不能让你谅解,也只好用文字再次表达我道歉的诚意……
读到这里,谷春兰不由一阵心悸,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们走进林家豪华的客厅,此时空无一人。林正君从冰箱里取出两筒可乐,打开一筒递到春兰手里:“喝吧,先降降温……随便坐,别客气,别拘束,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边说边拿起遥控打开电视,自己往大沙发上一扑,边喝着可乐,边看起电视来。
“正君,你妈妈呢?”
“正在楼上忙着砌长城呢……你听,哗啦哗啦的,多响——真烦人!要不,到我房间里去吧?”
“不好吧?还没有跟阿姨、伯伯见面呢。再说我单独到一个男孩儿的屋里也不大好吧!”
“哈……”林正君大笑,“怕什么,我可是当今最纯最纯的一个文弱书生了,可不会玩什么鼠窃狗盗的把戏!嘻嘻……是你多虑了吧?
“林正君你正经点,我可不跟你贫嘴。说心里话,我很想见见你爸。以前见他都是电视里、讲台上、宣传窗里的形象,我想亲眼目睹真实的市长的风采。你说,我今天能见到他吗?”
“不好说,不好说。”林正君一脸滑稽地说,“老爸终日里泡在大会小会宴会舞会酒水茶水洗脚水桑拿水里,忙得很哟!就是双休日老婆孩子也很难得见他一面。今天……全凭你的运气了。”
“嘀嘀——”小车在院门外鸣叫了一声。
“来了!你要见的人。”林正君面露些许惧色地向她努了努嘴,“说曹操曹操就到。”
林正君侍立门口准备为其父拉门。
她也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砰砰砰”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林市长走进客厅,笑容可掬地看了她一眼,说:不介绍介绍?”
“爸,她是我的同班同学谷春兰——司机谷叔叔的女儿。我只当您早就认识她呢。”
“林伯伯——您好!”她礼貌地端起一杯茶,手有点颤抖,“林伯伯,林市长请用茶。”
“啊——小兰子!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林市长和蔼可亲地握住她的手,“你小时候——伯伯下乡访贫,在你们老家谷家岭我还亲手抱过你呢!如今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谷春兰羞涩地忙把手缩回,不自然地抚弄着自己的长发。
“你们玩吧,中午去宾馆吃饭——伯伯请客!”林市长平易近人,关怀备至,“伯伯实在无暇陪你,伯伯到书房去了。”
她没有勇气留下来吃饭,谢绝了林正君的再三挽留,坚持要回去了。
林市长从书房走出来,亲自送她到客厅门口,还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欢迎下次再来。”
她一蹦三跳地走出深宅大院,突然想起获奖证书忘在客厅茶几上了,于是连忙返回去取,准备拿回去给爸妈一个惊喜。当她走近客厅门口,林市长训斥儿子的吼声让她无比惊讶。
“……咱家是不能随便带人进来的,特别是外人——生人!”
“她不是外人生人,她是我的同学。”林正君嗫嚅地解释着,“她也是你同事的女儿呀!”“这个家里是随便谁都能来的吗?到这里来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她爸爸给我开车十多年了还从来没敢进过这个家——小谷就很自觉嘛!”
“别小谷、小谷地叫——不尊重人嘛!谷叔叔都小五十的人啦,‘不论职务高低,人格面前人人平等’,不是你大会小会常常讲的吗?”
“那是在官场,在大众面前!”
“那你是在欺骗群众,对党和人民,口是心非呀!”
“你小子长本事啦,敢教训老子?!”林市长呼呼喘气的声音传出很远,“本来我不想戳破这层纸——看来你是被那小丫头迷住心窍啦!”
“你堂堂一市之长信口胡说——我不允许你侮辱诽谤我的同学、朋友!”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响起。“叫你小子嘴硬!老子就是不允许你跟那些没档次的、没身份的下等人谈情说爱!”
谷春兰再也听不下去了,她撞门而入。林家父子一时都目瞪口呆。
“我的获奖证书忘在这里,我是来拿证书的。”谷春兰向威严的林枫轻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原来你是个舞台小丑——你不是我仰慕的那个市长,你刚才在我面前的作为都是虚假的,都是让我这个没档次的‘下等人’看的。市长大人——请自重!”谷春兰拿起证书甩门而去……林枫一屁股摔到沙发上。
“春兰——春兰——你等等!”林正君循声撵去。
……春兰,你能原谅我吗?——一个性格脆弱、没有主见而且虚荣的人。在你面前我真不好意思提起夏风的名字,只因为她父亲是市委书记,为了自己的仕途顺利,为了保住乌纱,父亲极力撮合我和夏风交往。我因惧怕父亲,也因为虚荣而成了他的政治牺牲品。
后来,夏风真的成了我的女朋友。一天,夏风跑到我的小屋里安慰我,说你一个山沟里的野丫头,还想贴蹭高干子弟,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不量力!不辨善恶的我认为惟有夏风对我亲近对我好,反而对你抱有很大成见,甚至怨恨。直到后来我爸爸被关进监狱,她马上弃我而去,我才幡然醒悟。
沉睡中的林正君很舒服地微笑了一下。我不忍心将他拍醒——大巴已到达天阳市了。
(三)
谷春兰随林正君走进熟悉的林家客厅,伤感、喟叹、荣耀、欣慰一同涌来……一时间让她心生许多感慨。
林正君去了洗盥间,谷春兰在大客厅徘徊。
“春兰,春兰——”林正君拿着濡湿的毛巾殷切地像关照一个大孩子,“先放下小包,洗把脸消消汗,中午在这里吃饭。姥姥准有好吃的款待你。”
“我爸妈还没有见到我呢。”谷春兰接过毛巾擦了下脸,“一个假期长着呢,吃饭——免了吧。”她心神不宁地踏来踱去……
姥姥端着新鲜的水果从厨房里走出来:“小兰不能走,还没陪姥姥说说话呢。给你妈打个手机——就说中午不回去了!”放下水果盘子,慈祥的目光端详了春兰好一阵,双手握紧了春兰的手。
“小兰啊!如果没有你对小君的鼓励帮助,他能活下去?能考上大学?他能有今天吗?”姥姥抽出一只手抚摸着谷春兰的长发,“你心眼好,人又长得漂亮,又是外语学院的高材生……你与小君天生有缘……不知小君有没有这个福分呀!”
“姥姥——您……”林正君摇晃着姥姥的双肩调皮地把话岔开了,“姥姥炖的鱼最好吃,我都闻到鱼的香味啦!”
“就你是个馋嘴猫,总想着鱼呀鱼的……今天姥姥做的是黄焖鸡——大吉大利,图个吉利!”姥姥说着,知趣地回厨房去了。
林正君深情地望着他身边的谷春兰,一肚子的话此刻不知说什么好了。不需要问为什么,也不需要回答,他需要独白,他需要自言自语地抒发自己的心声:爸爸明白地走了,妈妈不明不白地也走了,夏风跟我吹了,我畏惧同学们的白眼而自行辍学……姥姥在农村小学教书与妈妈的关系不好,同父异母的哥哥与其遭遗弃的妈妈住在乡下——对爸爸恨之入骨……我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我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我割了脉,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多亏你及时来到我的床前,用纱布扎住了我的手腕,呼叫120把我送进了医院……
谷春兰忙插嘴说:“这些陈词滥调,你总拿出来念叨什么呀?有意义吗?有价值吗?你反而把支撑你活下来的批评甚至是谩骂忘记了——‘林正君你个浑小子,你不是个男子汉,你没出息!你只有坚强地活下来,才有希望报效祖国,替你父亲赎罪!’当时的话是对你最大的伤害,也许是最大的鞭策,你痛哭了一场……不到三天就走出了病房。”
“我的功课落下好多,决定复读一年。是你高考后两个月帮助我补习英语,到大学里还经常来信勉励我‘向星星瞄准’——下年高考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