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次,一个风尘扑面、行商打扮的外地人,来到永康钱庄,点着名字找神算李。恰巧神算李因公外出,那人口口声声说有重要对象转交。赵老板亲自接待,费了许多口舌,才弄明白此人远在云南,和李治鱼合伙做药材生意。近来获利,特奉送利银。并留下一包袱银锭。赵老板气得发昏,打开包袱一看,足足上千两雪花银。伙计私下做生意,为钱庄行业大忌,说明对主人不忠,有借钱庄发财的嫌疑。待李治鱼回来,赵老板严加盘询,李治鱼竟矢口否认,一问三不知。主仆之间,从此有了嫌隙。
如此一来,便有好妒者向赵老板耳边叽咕:神算李做不成赵家女婿,想必记恨在心,有了别意。赵老板深信不疑,暗中堤防。合该李治鱼败运,时近深冬,天寒地冻,这晚由李治鱼当值,为抵御寒气,在室中生火取暖。
朦胧中忽被响声惊醒,见屋内火光冲天,烟雾弥漫。邻居一齐救火,好容易扑灭,门面已焚烧大半,积年的账册也付之一炬。赵氏夫妇痛心疾首,呼天抢地,把一腔子怨恨都泼到神算李身上。李治鱼见老板翻脸无情,一跺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永康钱庄。于是谣言伴着神算李一路播撒开来:李治鱼暗算老板、亏空太多,做假账糊弄赵老板,唯恐被查坐实,便纵火烧毁积账,来个灰飞烟灭无对证。
如此险恶的用心,本事再大的档手,走遍天下钱庄,东家也没有敢用的。于是李治鱼的下场,比当年逐出信和的胡雪岩还要糟糕透顶。不但没有人替他洗雪冤屈,疑云还愈积愈重,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头顶,喘不过气来,欲置于死地。李治鱼空怀绝技,在杭州街头流浪,屡遭白眼,又气又急,看看囊中空空,只得含泪到乡下投靠亲友。
这日,李治鱼在崎岖山道踽踽而行,冬雪皑皑,遍山披素,他衣衫单薄,肚中饥饿,挣扎着来到一座土地庙,只觉天旋地转,脚下一软,扑通倒在墙角,便无力再爬起身。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耳边有轻声呼唤:“李师兄、李师兄!”睁眼一看,身边有两名汉子搀扶着自己,眼前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不远处站着一个主人模样的男子,戴着棉帽,身着貂皮大氅,脚登云纹绣花高靴,十分富贵气派。
“李师兄,还认得小弟么?”听着耳熟,李治鱼定神一瞅,脱口而道:“你不是信和的胡雪岩么?”
胡雪岩看着自己亲手导演的这幕悲剧,得意万分,几乎笑出声来。人生不过游戏,自己俨然是个高明的游戏大师,玩弄他人在股掌之间,眼前再加一点劲,神算李便为我所用了。想罢,胡雪岩做出悲恸欲绝的模样,顿足道:“小弟恰路过此地,要去乡下拜访故人,不想遇到师兄病倒在此,真是意想不到。”
李治鱼咬牙切齿道:“都是姓赵的不仁不义,翻脸无情,害得我无处吃饭,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胡雪岩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我师兄弟都是钱庄出身,身怀绝技,却为他人作嫁,到头反被一脚踢开,这账早晚要算,师兄且随我来从长计议。”
一行人来到一家路边小店,胡雪岩叫来一个羊肉火锅,一盘白切鸡,一盘猪头肉,另有粉皮花生几样佐酒菜,满斟花雕,请李治鱼先饮。李治鱼也不客气,几杯酒下肚,恢复了体力。
胡雪岩问:“李师兄,到乡下有什么好活?”李治鱼叹道:“无非割麦插秧,笨重农活,只求果腹而已。”
“可惜一身银钱绝技,却派不上用场,难道就这样英雄末路,委屈一生么?”
“恶名在外,谁还敢雇咱,只好认命啦。”
胡雪岩目光炯炯,逼视他道:“若有人相信师兄的为人,不信邪说诬陷,请师兄回钱庄主掌档手,你意下如何?”
李治鱼疑惑道:“真如此,便是重生父母、再造爹娘,亦不为过,但谁如此大胆,敢违抗同业大会的意愿?”
“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小弟我。”
“果真?”
“小弟与师兄同业同行,英雄悦英雄,惺惺惜惺惺,今日愿请师兄主掌钱庄,共同干一番事业。”
李治鱼愕然道:“你在说诳语?开钱庄哪来这许多本钱?莫非劫道发了横财不成?”
胡雪岩笑道:“不瞒师兄,小弟自离开信和后,与一位贵人结为好友,受他委托办一家钱庄,正缺好手,师兄如不弃,可来做个档手,如何?”
李治鱼方知是实,绝境之中,如从天上掉下的一桩美差,求之不得,如何不肯?当下便感激涕零,要给胡雪岩跪谢大恩。胡雪岩忙扶住他说:“自家弟兄,不必如此拘礼,今后务必同舟共济,共兴钱庄大业。”又掏出一个2000两的折子给他,说:“从现在起,师兄便是阜康钱庄的档手,每月定饷十两,年底另有花红,这折子拿去,随取随用,定房子、雇伙计、购什物,任你支派,不够再说一声,我随时补上。”
一番真言实语,慷慨大度的安排,令李治鱼心悦诚服,高叫道:“雪岩老弟不必多虑,只看咱神算李手段!”
胡雪岩道:“从此以后,咱弟兄俩如同一根线上的蚂蚱,同呼吸共命运,吃香喝辣,都在一块儿。”他内心明白:在钱庄事业的基础上,压下了一块无价之宝。
胡雪岩巧收神算子的手腕自然称不上光明正大,甚至还有些卑劣,为崇尚道德之士所不齿。但从创造性的手段这一点上,胡雪岩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智能。
6
设置“军师”
胡雪岩说:“篾片有篾片的好处……好似竹篓子一样,没有了竹篾片,就撑不起空架子。”
胡雪岩善于用人之长,并以此激发下属的活力。
胡雪岩和古应春一见如故。古应春是怡和洋行在华从事经营活动的早期代理。在洋场混久了,对外国典章制度、工业农业等方面了如指掌,对于外国人的经商方式、行为特点也都熟透。胡雪岩能得此人之助,和洋人打交道不至于盲人摸象、一叶障目了。胡雪岩自己不知道的事,古应春知道。
借洋款时,多少钱的利息,什么时间还,以何种方式还,通过古应春,都可有个大致不差的判断。所以洋人就不大有可能出过于悬殊的条件,胡雪岩也不至于蒙着头吃亏。西洋诸国的国内生产情况时有变化,古应春有足够多的朋友、足够多的渠道及时了解到各国经济起伏,有了这层了解,在西洋人硬撑着不收蚕丝时,胡雪岩已事先知道,西洋各国这两年受灾,本土的蚕丝供应大减,除非他们自己愿意丝织厂关闭,否则他们必须接受胡雪岩这方面的条件,按胡雪岩的开价收购茧丝。正是由于胡雪岩有了古应春这样的好帮手,才能垄断中国上海洋场的丝业贸易长达二十几年而不衰。
在与何桂清打交道时,胡雪岩就发现,他自己对官场上的事,能够清楚了解的仅至府县,省里的事,仅能猜出几分,至于说官的各种缺分,他就茫然无知了。不知道京官的品秩,就无办法参与出谋献策,更不用讲借此谋取厚利了。
有过这种抱憾的经历,胡雪岩就格外刻意接近各种人物。比如饱读诗书出身的嵇鹤龄,宫中行走的小军机徐用仪,户部尚书的弟弟宝森等。和他们交往,胡雪岩了解了不少官场知识。这些官场知识,既包括死的知识,比如官阶排列顺序,见面必守的规矩,也包括活的知识,比如理当某官执首而宫中实宠某人,由于各官性情不同而宫中有所调整等。
对胡雪岩,需要的就是这些零碎的官场知识。左宗棠平定西北而调入军机,曾商议再借洋款,时逢东宫太后驾崩,按规矩要停议,但是胡雪岩事先已经从徐用仪那里了解到,此次东宫仙逝,实属西宫下毒手,既然如此,表面上的礼节固然要考虑到,但稍有越矩之事也不会过于深究。这样看来,借款之事倒不必因为这个意外而停下来。况且,左宗棠收复西北,威震海内外,朝廷正不知以何作为酬谢,稍有擅专,自然也不至于引起龙颜不悦。有了这些了解,胡雪岩就不必有任何负担,一心一意地去办借款了。
至于解读官书,胡雪岩更是外行。而且分析官场荣衰,目的是要帮助自己下定做各种生意的决心。事属隐秘,就不便聘个文书帮忙。
所以胡雪岩培养了几个亲密至好。一个是浙江道台德馨,一个是古应春,一个是尤七姐。有了内圈人物,而且是懂规矩、善揣测的内场人物,胡雪岩就很少失误,把他所苦心经营所做成的官势、商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洋人帮助小刀会,引起两江督抚的震怒,胡雪岩提早得到消息,知道督抚联名上折,要朝廷关闭丝茶市场,惩戒洋人。消息知道得早,而且是从秘密渠道揣摸而得,就显得既准确而又鲜为人知。
凭着这一判断,胡雪岩第一次放胆囤丝、待价不卖,直到洋人出高价求售,获利甚丰。胡雪岩通过这些朋友,把官场的消息化成了商场的利润,颇和国民党时期四大家族亲眷利用政策,在股市债券上买空卖空,牟取暴利类似。不过胡雪岩是凭朋友、凭本事,后者却是凭地位、凭后台。后来在胡雪岩生产失败、钱庄生意崩溃时,凭着尤七姐对官方的分析,胡雪岩知道事情尚有转机,所以才能有条不紊地着手收拾残局,为时人称道:“在落魄之中,气概光明,曾未少贬抑。”
我们不便假定在没有正确分析官方态度时胡雪岩可能的处理方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因为有了预先估计,胡雪岩的行为更为从容了。
胡雪岩说:“篾片有篾片的好处……好似竹篓子一样,没有了竹篾片,就撑不起空架子。”
篾片,是对帮闲一类人的称呼,这类人受富豪官宦豢养,长于吃喝玩乐,能察言观色、巧言善辩,善于照应场面,被富人用作帮闲陪侍。他们不是栋梁之材,撑不起经营大局,也当不了“柴火”,干不得实实在在的事务。但他们在奉陪富人们吃喝玩乐的场面应酬中却起着重要作用,没有他们,富人们就玩不起劲、玩不出味道,场面也就“哄”不起来。因此称他们为撑起富人的应酬玩乐之篓的篾片,是颇为形象的。这篾片,大约也可以看作胡雪岩那个时代生意场上必不可少的特殊的“公关”一类的人。
胡雪岩深知“公关”的重要性。跟对方的关系搞得密切亲近,合作的生意会做得很顺利;与对方关系陌生疏远,稳赚不赔的生意也难以做成。这种关系是建立在双方的感情、了解、信誉、实力基础之上的。胡雪岩要用篾片,就是意在与官僚商贾的吃喝玩乐、交往应酬中,使对方玩得愉快尽兴,消除对自己的陌生感,建立起对他的信任感,从而为合作的真实目的铺平道路。对篾片的使用,既显示出胡雪岩对人情世故的洞悉,也说明他在人员安排上的各尽其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