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板之隔,楼上则是另一个世界,昏黄的日式灯笼,血样鲜红的酒,烟雾缭绕的水烟枪,无病呻吟的布鲁斯,还有醉意瞢腾的女人们。
Fred躺在懒人沙发里,正与雪桑讲着悄悄话,他的脸上一本正经,却逗得雪桑前仰后合咯咯痴笑,令人不禁联想,Fred若不是个冷面幽默大师,那问题定出在雪桑的笑点实在太低上。这其实从Fred莫名其妙频频疑惑的神情中可以得到答案。
后来,疑惑的Fred终于决定终止这莫名其妙的疑惑。他站起身,自顾自踱至窗边,擎着高脚杯欣赏窗外的雨景,兰花指已勾成个句号,用他那浑厚到黑压压一大片的背影屏蔽了雪桑嘴边的最后半句话。于是,疑惑瞬间又转移到雪桑的脸上……
楼下,文方精疲力竭地从她身上翻滚下来,顺手拉来被角盖住身体,气喘吁吁中冷不丁冒出一句:“还不晓得你的全名。”
她也拉来被角,侧了个身,背朝着他,冷冷地回:“Makelove完了才问人家名字,你也不怕我把你想象成一个很随便的男人?”
必须承认,得到前后,男人的态度会稍有不同,可文方则太过明显了些,他不以为然道:“呵呵,少来,你也只晓得我叫‘杜先生’,不是么?”
“真的么?杜文方先生?”
没想到她突矢冷箭,文方心里打了个寒战,“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一定是Fred告诉你的,呵呵,这小子,我问他你叫什么,他只肯告诉我你的姓。”他用手轻轻去扳她的裸肩,却被她执拗地顶住,扳不动,只好又讨好道:“好了啦,你看,两个人的姓氏加在一道共有三个‘木’,你不觉得我们本来就该是一家人么?”
“昏过去!这样也行?你怎么不讲我们的名字都是汉字构成的呢?那样全天下都是一家人了。”
“两码事哦,我是想告诉你,你的木虽多,可没土怎么活呀?那正好我这边有‘土’,嘿嘿。”
“只怕你一个‘土’,养不起三个‘木’,三‘木’可就是‘森’了哇。”
“养不起?还不至于,我开公司自己当老板的,除非你本身就是富家女,否则的话,免了这层担心。”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嗅出了怪味,变了质的现实,完全不解风情,人家未必有那层意思,小情人间惯常爱玩的文字游戏而已,怎会一下子就认真了起来?莫非真的心虚了?他那间垃圾公司,在脑子里想一想就可以起到控制****的作用——准阳萎,还好不是几分钟前。
不过她对这话未置可否,只淡淡地补了一句:“其实,你的名字不是Fred告诉我的。”
“哦?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你忘记了,《大负翁》的扉页上不是有你的大名么?我猜大概是那书的作者写上去的。”
“真的呢,呵呵,你可真是个细心的女孩。”
她忽然转过身来,直视文方的眼睛,“可你有没有发觉,我们这也太快了点吧?这些话听上去都该在事前聊的,结果生米都煮成了熟饭,我们才回头来淘米,好搞笑哦。”听她这口吻,仿佛刚才的“事故”应由文方负全责,她不过是被动接受。
“呵呵,大概是木和木碰到一块,易燃的缘故吧。”他还算清醒,至少表明他是不愿照单全收的。
一小段沉默。文方翻越她的身体,揿亮了她那侧床头柜上CD机的开关,音量转到最小一格。那是Norah Jones的《What am I to You?》。充满蓝调色彩的吟唱,娓娓倾诉透着淡淡哀伤的忧怨往事。伴奏是Tony Scherr的主音吉它,时而如幽灵般肆意游荡的华丽SOLO,时而是极富伤感的嘶哑变声。顷刻间,她整个人被融化在了音乐里……
“我爱这首曲子,爱Norah Jones……忧伤有时就象一杯苦咖,别致的格调,那种美,只有在病态中才可以玩味。”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忽闪忽闪,竭力将眼瞳拭得更干更亮些,紧盯天花板,道:“那么现在,就象歌名一样……对你来讲,我算什么?”
文方一直在无声地观察,他意识到也许触及了她的伤心往事,情不自禁,伸手自她颈后,穿过那短得俏皮可爱的柔发,温情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抚她的裸背,“当然是一见钟情的爱人,是你想要的答案么?”……
她说她叫林迟,23岁。
与大多数初闻此名的人一样,文方也惊悚地误读为“凌迟”。据她自己说,那是因为母亲生她时晚产,肚皮养得异常大,分娩时痛不欲生,故取一个单名“迟”。
“有时觉得,我的出现,对所有人都是折磨,历来如此,妈妈,前男友……希望你是个例外。”她的脸上似有难以解读的神秘伤感。
文方不懂她的话,却没有追问。当他几个月后终于理解这句话时,他也许会后悔今天对她做过的事……
加上晓薇,今天吕贝卡家也才四个人,所以今晚的晚饭仍旧在楼上的小厅。她俩出来时,饭菜已上桌摆好,姐妹紧挨着坐下,吕爸爸还在楼下没上来。
娘姨立在一旁朝晓薇笑,见她回笑,才开了腔:“小姐特意关照我多加一个绿叶菜,还要少放油,我心里一下子就有数了,现在的小姑娘,随便胖啊瘦,统统在减肥,表小姐是常客,每趟来,我看都没啥老大的变化诶,一样的瘦,年纪轻,营养是要的,最重要是荤素搭配,今朝的三文鱼和梭子蟹是专门为表小姐准备的,水产讲起来是白肉,有营养,脂肪又低,尽管放开肚皮吃好了,没啥油水的。”
娘姨总是这样面面俱到,家里来客,哪怕只照过一次面,她都能记得人家的口味,晓薇喜欢鱼虾蟹贝之类的水产,更是她早已烂熟于心的一笔帐目。“谢谢陈阿姨。”晓薇难得公开喜欢一个人,娘姨算是一个。
她可不同于时下保姆职介所里流水一般的新上海外乡保姆,那些都是做了今年没明年,依照合同打个短工混混日子罢了,一次春运便可能再也不回头的。而她们这一辈,仍旧沿用老上海的主仆规矩,《劳动法》通常也难以理顺这层关系,一做一辈子的很是常见。但总体上已十分罕有,濒临绝迹。
“我老早讲过,阿姨就是偏心哦,欢喜阿姐多过我。”吕贝卡生了些醋意,脸色倒还不难看。
“你这个小囡,从小样样比不上你阿姐,不要讲你陈阿姨,连Daddy也更欢喜你阿姐呢,呵呵。”楼梯上传来吕爸爸的笑声。
这回吕贝卡终于撅起了嘴,暗想,又来了,恐怕今非昔比了吧,好歹我可没离过婚。
晓薇赶紧俯身来,低声安慰:“你晓得的,老一套,你到我家做客的时候还不是一样?我也同等待遇哦,横竖横要摒牢,嘻嘻。”
(注:横竖横,沪语,豁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拿我怎么样吧,或者,好歹就这样了;摒牢,憋住、控制住)
“在讲啥悄悄话?问问她自家好了,承认不承认?”
吕爸爸每回都要抓住表姐上门的机会借题发挥,试图为女儿全面洗脑,将他平常疏于纠察的小毛病统统罗列出来,并一次性矫枉过正。他很清楚,只要外甥女在边上,他就等于有了强有力的支持者,家长的话你可以逆反,同辈的经验总听得进吧?从而反复验证他讲过的每句话都是逆耳忠言。这一招屡试不爽,外甥女总是心有灵犀,从表情到言语,与他保持着高度契合的统一战线。吕贝卡有点受够了,近来更是有了些反弹的迹象,不过好在表姐先暗地里给她打了预防针,便也不准备反驳,坦然动筷,直管享用她那份美餐,齿缝里却拦不住,轻轻挤出一个“嗤”字,没再搭腔。
吕爸爸落座,娘姨才坐了过来。
晓薇见气氛有些尴尬,不自觉画蛇添足起来,道:“不过小姨夫发现了没,妹妹最近脑子有点开窍了呢,开始卖力在网上寻男朋友了,这算进步么?”一脸得意的笑,那是在为吕贝卡扬眉吐气。
“啥?这小囡,怎么讲不听的啦?偏偏还是要到网上寻?”吕爸爸毛躁起来,“啪”,筷子如惊堂木那般落下,惊得连晓薇也哆嗦了一下。
吕贝卡的面孔已失了血色,正拿眼神猛抽晓薇,大声鸣冤:“谁又在网上寻了啊?Vivian讲的已经是一个礼拜前的旧闻了好吧?Vivian啊,你不了解情况可不要乱讲啊。”
“哦哦,对的,我哪里晓得。”其实她不是不晓得表妹的近况,而是不晓得父女俩有这点分歧,“怪我闲话多了,吃饭,吃饭,小姨夫今天晚上不吃点老酒么?”
娘姨原本在边上一声不吭,可一听晓薇这话,屁股还未坐稳便又条件反射般从位子上弹起来,自责道:“哎呀忘记了,难得表小姐肯留下来陪老爷吃饭,是要吃点酒的,我去拿,我去拿。”仿佛要与晓薇合谋分散“老爷”的怒气。
一顿晚饭,在父女俩的暗战中收场。吕贝卡没再抵抗老爸,讲她偏食,她就麻利地从每个盘子里都夹一筷菜摆在自己的饭碗里慢慢吃,讲她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她就给台面上每人碗里分别夹一筷菜。吕爸爸喝了一肚皮闷酒,稍有些上脸,最后摇摇头,道:“人大了,Daddy和阿姨照顾不了你一辈子,自家要多点将来的打算。”实际上他不满意的是这顿饭没收到预期的教育成果,不够严肃深刻,晓薇的不配合是关键。但他假使能预见女儿和自己的未来,便要后悔今天对女儿的苛责了……
雨住了,天却没再放亮。
已穿戴整齐的林迟立在窗边,楼下院子里响起了发动摩托的声响,那应该是Fred扎台型的偏三轮军摩又准备出门兜风了。
“雪桑也在车上呢,你来看呀。”她唤着赖床不起的文方,一脸的兴奋。
“哦,晓得了,他们还在一起,真好。”他才不关心谁是雪桑。
其实,他没有细想过,会不会连雪桑这个人也是她虚构出来的呢?至少中午他在楼上的确见到过那么多张面孔,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总被她挂在嘴边的雪桑定是那其中的某一个。而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便要为此而后悔,实在是应该爬起来看上一眼的……
“Fred肯定是送她回家的,她答应过晚饭由她做……好了,我也要回去了,这下总算是进得了门了。”
“嗯?你不是带了钥匙么?天,你不会……”
“哦,其实,我是真的忘带了……知道么?我最怕撞见畏畏缩缩的男人了,当时,你就象个中学生。”
“可是,Fred绝不会畏缩,你不也怕?”
“那……也要看人的。”
他深知这个女人不简单,自己竟在同一件事上反反复复栽在她手里好几次,同时也终于明白了她名字的深意。临走前,她似有些忐忑不安,轻巧地坐回床沿,凝视着他。
“我们不算一夜情,哦?”她终究还是在意这一点,想确认。
“废话,当然不算……这才是下午呢。”这是玩笑,他确信林迟听得懂,才敢说。
“你也不会把我看成一个随便的女人,哦?”
“当然啦!除非我也是。”因而,这才想起问她要电话号码。
“嗯,那跟我讲讲你的爱情观。”
“厥倒,这个命题实在太大,不过……我可以讲讲我的‘四草攻略’。”
“哦?洗耳恭听。”
“很简单,好马不吃回头草,兔子不吃窝边草,老牛偏爱吃嫩草,天涯何处无芳草。”
“就这样?”
“嗯,还要怎样?每一条你都懂的。”
“我看你跟Fred是同一类人,适用第三条——‘老牛偏爱吃嫩草’,其他几条有待观察,另外,这最后一条太恐怖了,证明你很花心,心神未定,随处留情,被我说中了没?”
“那你知道它为什么被放在了最后一条?是前三条全失效的情况下,拿来自我安慰用的,哈。”
文方在床上挥手送别了林迟。其实前一分钟他还信誓旦旦要开车送她到家,可磨磨蹭蹭就是不见他有所动作,最后林迟放弃了。
“你就躺着吧,记得Call我!”
相逢虽搞怪,好歹也算是欢喜开场,两人心里都是美滋滋的。可他俩谁也没有想到,不远的将来,她竟会成为他弥天骗局中的一颗棋子。而那天字第一号冲头,今天已跟老爸战斗了一整天,这会还象个小孩子似的拌嘴呕气……
(注:冲头,沪语,与“洋盘”近义,指容易上当受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