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的秋风,带走了迫仄得令人胸闷的夏,周遭一切变得宽广、舒展,心胸仿佛也随之无限扩容,念想无处不往。这是个连呼吸也天然与回忆通连的季节。而此刻杜文方的呼吸,多数是与这间小屋30年前的主人及记忆中的空气相通连,那就象昨夜的一场梦。今天从早上到现在,他没有出过门,在吕贝卡玩塔罗牌的时候,他正在做一份投资计划。
他在手稿上画了一个金字塔模型,共分为四层,最顶层上画了3个点,旁边注明“初始投资人(一期)”的字样,第二层则由顶层每个点再分支出3个点,共9个点,注明“二期”字样,依此类推,第三层标注“27、三期”,第四层“81、四期”。总计120个点,也就代表着120个“投资人”。再往下,他没敢多想,因为他赋予这个金字塔的寿命只有短短的一年,也许都还不到。
这个金字塔模型,并非文方在荷兰的商学院里所学,而是全拜100年前一位名叫Charles Ponzi的意大利裔美国老师所赐。这位金融创新大师一手设计了这个著名的投资模型,在当时曾轻而易举地欺骗了三万多名投资者,而他为此却仅在牢狱里呆了短短的5年。大师留下的杰作被后人膜拜、传诵、模仿、锐意创新,从而历久弥新,直至今日依然焕发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顽强生命力。若将它运用于商品流通领域,它有一个令中国普通百姓心生畏惧的名字——传销。若将它运用在金融投资领域,它则继承了那个原始的神话般的名字——庞氏骗局……
杜文方租住在岳阳路和东平路的交界处,一幢17世纪意大利巴洛克风格的小楼里,却据说是19世纪俄罗斯著名建筑师扎罗西宅邸的复制品——怕又是一幢混血的小楼。虽说设计者受意大利建筑风格的影响已深入骨髓,可仍难以遮掩混血的蛛丝马迹,如同上海这片久历沧桑的滩涂,躬身可捡地球上每个角落漂来的贝壳。这从它外墙精雕细琢的俄罗斯民俗浮雕上便可管窥一二,外加它省略了传统经典的独立塔形结构,偏又保留了些战盔形剖面装饰。
进了小楼,可就破败了许多,昏暗狭窄的楼道,吱吱呀呀的阶梯,斑驳的墙面,这才真正显露出它的年纪,仿佛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健叟,实则通体脏器功能衰竭,只待寿终正寝的一天。
他的楼上住着一位法国小伙子,叫弗雷德(Fred),在衡山路上独自经营着一间并不兴旺的法式风味餐馆。32岁生日Party方才开闹,却已是中年人的臃肿体态——中等个,举首槽头肉,低头双下巴,腰间救生圈,腹垂以致背驼,稀毛无须,浑然天成一坨柔软富弹性的精****面团。
这是位友邻,却也是个相当厚颜的自恋家伙,自认对中国乃至所有亚裔女孩有着天然不可抗拒的吸引力。Party请来了清一色的黄皮肤,门缝里窥去,廊间影影绰绰,拖泥带水的人头攒动,尽是彩衣蝶装,一个男生也未见。半个钟头后,楼下只听到五雷轰顶的低音炮和弗雷德放浪的笑,偶尔听得清一句中文,“谁要跟我跳舞?谁要?来报名……”肆无忌惮地展览着他那并不显著的雄性特征。
文方心里一阵烦躁,真想上楼去大喝一声:“不就是过个生日么?屙脬便便庆祝庆祝么就好了,有必要把楼晃塌么?”可楼上似乎听见了他这重口味的心声,音乐转瞬间换了,不再狂野,轻柔舒缓了许多。墙上的挂钟指向了11:27的位置——时针分针“一”字形,这是他平常的午餐时间。他是想不到的,一场美得令他眩晕的邂逅下一秒就会来敲他的门。就在他********正欲出门时,她来了。
门口意外地立着一位漂亮女孩,着一件青莲色轻薄罩衫,身形柔弱纤长,齐耳短发,眉目秀丽。她的清秀,熠熠生辉,令这幢世纪高龄的老楼愈加显得幽暗,尤其是她正好站在那幽暗处。
她的眼中擎满羞涩的笑意,“Hi!是杜先生么?”
“是。”
“Fred托我下来打声招呼。”她指了指楼上,“一来,希望刚才的吵闹没有扰到杜先生的清静,二来,想跟您借一套餐具和一把椅子。”
“这样啊,这个Fred,他明明晓得我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不过没问题,尽管拿去用。”文方闪身想把她让进来,却发现她正凝视着自己的脸,似有些出神。
顿了一顿,女孩又补充道:“哦,还有,既然你们是邻居,也是朋友,上去一块热闹热闹好了,今天是Fred过生日,不过,也要看杜先生方便不方便呢。”
“倒没什么不方便,只不过,这种聚会呢,他顶欢喜跟小姑娘腻在一道了,外加他今天又是‘国王’,我去,抢了他的风头可不好,可要我当绿叶,他又没那么好福气。”文方师承Fred的自恋,吊起嘴角来揶揄他,“况且,他又没请我。”
女孩被逗乐了,掩齿一笑,睨视着拿食指点他,绷起脸来坏笑,“噢……关键还是怕人家不请你,嘿嘿。”一转眼又回归了正经,“放心啦,是他亲口交代的呢,一定要把杜先生请上去一块闹一闹,何况这个钟点,您一定还没用过午餐,哦?”又朝屋里努了努嘴,“喏,也正好帮我把椅子搬上去,又是餐具,又是椅子,我可没有三头六臂。”
“那……好吧。”嘴巴虽这么应着,可文方的脚却仍旧纹丝未移,立在门边踌躇不决,又问:“你……确定他真的诚心邀我上去么?”
“噗!安啦,来嘛……”尾音嗲到文方的腿脚都酥软了,挨下来只有乖乖配合的份,尽管他心里还在犯嘀咕,这会不会是她的自作主张。
吕贝卡家今天也有客人要来,她表姐晓薇。昨天电话里跟吕贝卡说,她爸有东西要带给小姨夫。吕贝卡今天一早便吩咐娘姨,晚饭多加一道小菜,最好是绿叶菜,油少放。
与大多数孩子类同,吕贝卡的成长过程中也有一个超级强大的敌人——长辈嘴巴里的“别人家的孩子”,只不过这个“别人家”有些沾亲带故,是她大姨妈家的女儿,表姐晓薇。不管她老爸是否真的那样认为,却是不厌其烦数落了二十几年,吕贝卡几乎没有一件事、一个方面能够超越表姐。终有一天,在跟表姐闲聊童年时无意中得知,表姐也同样忍受了她那么多年,只因在大姨妈的眼中,她居然也堂而皇之地成为了表姐的楷模。于是她开悟了,若不是她与表姐分别投错了胎,那定是两家大人商量好了来摧残她们的童年,以至于两人如今皆无出息,既无大智更无大志。
晓薇吃过中饭就早早地来了,娘姨在门口迎她。
“不就是个国庆么,外头是兵慌马乱,一天世界,车子偏偏又被短命的大勇借去用,挤地铁挤得嘞差点点怀孕哦。”晓薇前脚刚进门,便跟进来一如既往的毒舌开场白,换了双拖鞋,一转脸,又没大没小地甩给客厅沙发上的吕爸爸一句:“小姨夫啊,你讲讲看呀,你那个一根筋的连筋,哪能跟阿拉伯人的新闻一样没创意的啦?不是人体炸弹就是汽车炸弹,搞来搞去搞炸弹,他嘛,每趟美国回来,送来送去只晓得送你雪茄,真有点吃他不消,喏,拿去,他还让我跟你讲诶,口味要是喜欢的话,他那边还有几盒。”讲完夸张地翻起白眼,仿佛受够了长辈间顽固不化老土的友谊。
吕爸爸被她逗得“咯咯”直笑,这个外甥女一贯如此放肆,不比自家女儿,可做不得规矩,也就由得她性子,久而久之,反而乐在其中。更何况,从小为宝贝女儿树立的楷模,不能说推翻就推翻。
“不要瞎三话四,Vivian,快上来,我有话对你讲。”吕贝卡顺着扶梯朝下探头唤着她。
晓薇上楼的声音象建筑工地上的夯土机那样震耳欲聋,其实她在自己家里从来都是轻手轻脚。“到底啥要紧的事啦?声明一下,我现在只对你轧朋友的事感兴趣。”
(注:轧朋友,沪语,谈恋爱,结交异性朋友。)
等她真正进了吕贝卡的房间,吕贝卡却忘记了重点,走了神,因为她一眼瞄见了晓薇的新包,艳羡道:“呀,老漂亮哦,又寻Jenny帮你代购的吧?”
“是啊是啊,蛇皮的呢。”看来是问到了她的兴奋点上了,正忧心要如何卖弄。
“哟,你现在跟我一样都没工作的,钞票够不够你这样用啊?”吕贝卡伸出腻滑的手,抚摸那包身。
“呵呵。”晓薇诡秘地笑,嘴角挑起一道悦目的弧,“这个你就不用担心啦。”只要不是特别尖酸的辰光,这位表姐算得上是一位弄堂丽人,脂粉气虽重了些,却不乏染了尘的妖娆,这与吕贝卡的美确有云泥之别。
吕贝卡的手在包底顿住,“不要告诉我你跟大勇又和好了哦,讲了他那么多坏话,我要多受刺激啊,刚刚听到你在下面讲,他把你的车子开走了?”吕贝卡真的神情紧张起来,如临大敌,象一个即将被出卖的地下党员。
“帮帮忙哦……”晓薇拖着腻味的尾音,又翻起了白眼,一脸的不屑,“大勇?你又不是不晓得他,穷酸得嘞,袋袋里叮呤噹啷的,要是他,我日子会这么好过么?”但她似乎卖定了这个关子,眼皮垂了垂,偏偏就不讲下去了。
(注:帮帮忙,沪语,拜托。)
晓薇的前夫叫戚志勇,亲眷里都昵称他为“大勇”。婚前晓薇只当他是个正儿八经的在沪港商,婚后才晓得他实际为香港“笼民”出身。19岁自九龙深水埗的一个贫民窟里走出来,辗转深圳、广州、武汉,最后来到上海,贩卖劣质阿胶讨生活。吕贝卡对大勇曾颇有好感,个头虽不高,人却格外精神,无论什么场合,总以一丝不苟的正装示人,尤其嘴巴能说会道,有海量时间帮小姨子跑腿。不过那都是发生在他们恩爱期里的事了,如今吕贝卡的态度是毫不含糊的,抱定与表姐共进退。晓薇讨厌他、恨他、骂他,她跟着一道愤慨,若晓薇偶尔生出恻隐,她便见风使舵:“唉,话讲回来,他对你的用心其实还是好的……”
可这会吕贝卡却长舒了一口气,道:“不要让我两头不是人就好,我也懒得管你们的事了。”竟这么轻易放弃了追问,这倒是晓薇始料未及的,若依吕贝卡往常的好奇心,不反剪手来拷问她,那便叫做温柔。
晓薇很失落,兴致索然道:“哦,近来心情不好?”
“唉……”吕贝卡的目光从包包上抽离,变得六神无主,“我喜欢上一个人,‘美好佳缘’上的。”
“哦?这好事啊,叹啥气啦?资料调出来我看。”她的瞳眸再次放亮,吕贝卡遵命。5分钟后,晓薇关闭了资料,“诚意不够,几天过去了,都没回应的,肯定没戏。”
娘姨端进来满满一大盘水果……
文方搬着椅子随陌生女孩一道上了楼。Fred翘着兰花指,优雅地擎着晃荡于杯底的红酒来开门,一见文方,果然怔住了,尴尬瞬间凝固在那坨胖面团上,如包子褶皱那般纠结。
这一瞬被文方一眼精准捉住,心领神会,嚷嚷道:“讲不讲理啊?你让人家一个小姑娘,又拿餐具又搬椅子,好意思么?我还有急事赶着要出门呢,只能匆匆祝你生日快乐咯,不进去了,不进去了。”脚却原地磋磨,并非去意已决。
“怎么啦?门还没进就想逃?”女孩在边上手捧一叠餐盘诧异道,随即翻了他一个白眼。
Fred终于缓过神来,索性将计就计,来个破罐破摔,向文方摊手道:“拿来!”
“什么啊,就‘拿来’?”
“礼物啊!今天兄弟做寿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砸锅卖铁……捧个钱场。”面团里硬生生挤出赖皮的笑。
“册那,认得你到今天,数这句中国话讲得最正宗了……帮帮忙,哪里有礼物?一分钟前才晓得你个鬼东西过生日呢,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好有个调度,天大的事,也要容阿哥推掉它啊,你看现在……唉,很被动,很被动。”文方假嘴假眼埋怨道,实际上他屁事没有,且饭总要吃的。
“我管你被动不被动,上了我的门,你就逃不掉,给我进来吧你。”看来Fred是打算装癫到底了,“饭不吃,生日蛋糕总要吃一块再走的。”
文方被他捉住前襟,不由分说扯进门来,一个趔趄就于屋内众粉红眼前来了个闪亮登场,慌乱间下意识举起手,“Hi,大家好。”心却还在骂:“你妈!嗷嗷待哺的时段,那么热情洋溢,也就请老子进来吃你一块蛋糕,装吧你。”
满屋子约摸6个年轻女孩,个个脸上挂着矜持的浅笑,却无一人回他的礼,大概那已经算是回礼了——注目礼,不,应是围观礼。
文方自知没趣,狼狈地蹭到角落里寻了个懒人沙发,一屁股陷了进去,接着在心里骂:“一屋子妖怪,阴气重得吓死人,老子吃一块蛋糕就走,才懒得多看你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