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天生就是骗子,却与生俱来皆有情感。杜文方最初也不是骗子,他生于上海,长于北方,是上海支内子女。98年返城,留过洋,创过业,只不过创业这回事,他更擅长纸上谈兵,几年间公司便被他玩了个灰飞烟灭。他最初设计的“投资计划”,其实没打算包含熟人,只想钻入法律的模糊地带捞上一票。但不料,他精心设计的骗局会稀里糊涂闯入两个女人来。这令他方寸大乱,MBA经验并未教会他如何去骗女人的钱,也就是说,连纸上谈兵都缺乏理论依据。尤其是当她们同时钻进他的心房,且几乎同时甩来了情织的绳套……
这两个女人,一个叫吕贝卡,一个叫林迟。还是先从吕贝卡说起,因为她也许是杜文方遇过的最有趣的女人。她大名叫吕贝卡,英文名还叫Rebecca。
半年前,2005年秋的一天。吕贝卡正在金汇南路的家里无聊地玩着塔罗牌。
卧室里如泡泡浴般松软的大床上,趴着一具丰腴慵懒的肉躯,听见门外佣人在招呼,“小姐,吃中饭了。”她却无动于衷,头歪了歪,自说自话:“吔?这么讲,今年又犯桃花?”头又歪向另一边,“年年犯桃花,年年犯桃花,可至今连朵菊花也不出现,不要弄怂我啊。”直到一个低沉的男声再度响起,“在做啥,大小姐要人喂么?”她才神色慌乱地起身。
(注:弄怂,沪语,捉弄之意。)
那是她爸爸,一位梳着背头,身着丝质睡袍的老克勒,也就是旧上海的“小资”,一路装逼装到老,于是变成了“老克勒”。他们年轻时有另一个称谓——“小开”,算得上追求悠闲雅致、懂得享受生活的上流绅士。他们的招牌是满口洋泾浜英语,穿着老派、讲究,不管斗转星移、世事变迁,骨子里总顽固残留着精神与物质的双重优越感,没落阶级遗风尽显无遗。他们平生酷爱花园洋房,迷恋有老唱片、爵士乐、咖啡和红酒的舞会、派对及一切物以类聚的社交,喜欢于实际与想象中狂热消费西洋文化。所以他们又被人称为“旧上海殖民文化最后的贵族”。
(注:洋泾浜——沪语,字面意为“外国的乡下”,通常用以形容不正宗、不地道的口音。)
如往常那样准点开饭,厅里佣人正一丝不苟地埋头调整菜盘的精确坐标,吕贝卡拖着一席睡裙飘过来。老爸已经动筷,正嗍着当中鱼腩煲里的老姜片,头也不抬,道:“你不出去做事,Daddy不反对,家里养得起你,但你也不能成天把自家关在房间里,夜饭后自家去秤秤体重吧,又胖了几斤?作孽哦,剩女的年纪了哦,怎么都没有一点危机感的啦?”
“被你讲得嘞……也还好咯,27岁没嫁的也不算啥稀有品种,Vivian倒是嫁了,可还不是嫁错了?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这唱的实际上就是Vivian——翻炒回锅肉的故事。”心知理亏,还要犟嘴,满脸虚张声势,已成惯性,转而又不服气道:“再讲,我昨天刚秤过,111斤,165公分的身高,算啥胖啦?”昨天她果真秤过,比她辞职前足足重了6斤,以往是稳定的108斤,昨天是114斤,她倒擅长取中位数,却不料“111”恰应了网络调侃的光棍。
她话中的Vivian是她表姐,大名叫安晓薇,英文名也很省事——Vivian(薇薇安),不过跟吕贝卡那般节能低耗的名字比起来还是稍逊风骚。晓薇最大的本领便是独具慧眼识男人,入得了她法眼的只有三种男人。第一种,白人?美籍混血?讲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第二种,黄种人?讲日语?韩语?港澳台语?假如都不是,就只剩下第三种,上海人?有上海市户口?居于市中心?一口流利美语的高薪族?会讲正宗的上海话?不光要求会讲,事实上她的本领大到超乎想象,三句话听得出对方口音里泄露出的家世背景,可精确到祖辈定居于哪一个租界,可谓严苛至极,最低限度可容忍祖上三代为江浙移民。因而被吕贝卡揶揄为“上海滩3K党”。
正是这样一个女人,自己却偏偏选错了男人,离过婚。结婚时轰轰烈烈,离婚的消息却是事后一年,寻了个新男友后才公诸于众。每谈及那段短暂的婚姻,晓薇总会捶胸顿足痛骂那人是骗子,同时也会自怨瞎了眼,竟还辅以“自挖双眼”的夸张Pose,“苍天啊,睁眼看看吧,大勇他是正宗的‘坑爹教主’啊……”……
吕爸爸慍怒于色,道:“犟头倔脑!你跟Vivian怎么好比?体重不跟你争,Daddy意思是讲,你天天不出门,哪有机会认得好男人呢?”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已经在‘美好佳缘’上注册了,出门能够撞见几个男人?我在网上不要太红哦,每天都有交交关关男人寻我聊天,所以我打算先海选海选,这叫大浪淘沙,最后留下来的才是金子。”
(注:交关,吴越语,很多的意思,交交关关,非常多的意思。)
“啥‘美好佳缘’?不要上当受骗哦,囡,现在的网恋全是骗人的,要命,今朝报纸上还在讲,网恋被恋掉一只肾……”
“不搭界的好么?啥网恋啊,人家是一个婚恋网站,哦,特别强调是严肃婚恋网,蛮牢靠的,人的素质也不低的,交关500强里的‘白骨精’……”
“不要讲了,囡,Daddy举双手双脚反对,网络相亲绝对不可以,自说自话!”他的脸色已阴沉得如同窗外的天色。
吕贝卡小孩子样的撅起嘴,不再争辩。她晓得这样争下去除却令辛苦抚养她成人的老爸血压升高之外,没可能达成任何共识。
佣人是位五十几岁的娘姨,布衣布鞋,慈眉善目,眼睛里总流露出恰如其分的谦卑,脸上也总刻着博人好感的和蔼笑纹。饭桌上,她的动作总显得夸张的麻利,视野全方位照应着餐桌的边边角角,不禁令人猜疑她有徒手接住羹底不慎漏汤的本领。娘姨是吕贝卡那早逝的母亲从娘家带过来的远房亲眷,佣期与吕贝卡的年纪几乎相当。她从来都只会在老爷心情好时附和他两句,而每遇父女拌嘴,便会闷声不响。
此刻娘姨见小姐落座举筷,便也坐了过来,将吕贝卡手边那块奶黄色暗纹小提花餐巾顺桌沿往她碗底小心翼翼地掖了掖,柔声道:“晓得小姐欢喜吃泰国香米,小菜场特意买来,不多,先试试看,要是不合口味,下趟去卖场买。”言毕挑眼观色。
“嗯。”吕贝卡待她如同半个亲娘,平常与她虽没有交心的话,却从来都心口如一敬着她,“阿姨只管自家用吧。”
是的,这已是这家人的全部构成。她们所在的这个街区,地处中环以外,古北边缘,是个韩国人的聚居区,出门满大街都是“安宁哈塞哟”,店面门头也清一色的韩语大字标头加中文小字注解,偶尔也用英文。她家住在一个幽静的小区里,现代风格退台洋房,三四两层,父女俩都住楼上,楼下只有一个60平米的大客厅,外加一个佣人间。2001年初搬来的,至今已住了4年有余,左邻右舍全是韩国商人,彼此没有来往。当初随吕爸爸一起买到这个街区来定居的,还有与他一样钟爱红酒、爵士乐、老派舞会及洋泾浜英文的几个老相识,分别点缀在这条街上不同的几个小区里,有叔伯,也有阿姨,都是很有节制的热心肠,分别都为吕贝卡做过媒,不过仅限一人一次,多了皆不乐意。
吕贝卡如今仿佛肩负着有生以来最神圣的一项使命——尽快尽善尽美地把自己风风光光嫁出去。从小,她就被不同的权威声音包围着,不断思考人生意义,所接受的教育,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做每件事都要赋予它意义,做没意义的事是不可理喻的。于她而言,意义与快乐总是若即若离,最低限度也要在自己快乐的同时兼让别人快乐,尤其得保证老爸与老师首先乐一乐,而那些只能令自己快乐的事通常会被告诫为毫无意义。
可不同阶段,意义竟还令人费解的不同,趋势一路下滑,由宏伟逐步走向微不足道。学校里,她要在知识的海洋里寻找意义,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为某某主义事业奋斗终身。走入社会,意义猝不及防下了个大台阶,目标也一下子变得好微观、好务实,她要巾帼不让须眉,在不同的职位中去寻找。后来,寻着寻着她就失业了。再后来,新的意义在老爸的循循善诱下再度迅猛崛起,却已卑微得令她难以抬头——她要在不同的男人中去寻找……这大概应当是女人一生的终极愿景了吧,吕贝卡常常茫然且悲哀地这样想。
下午,吕贝卡打开了电脑。她在“美好佳缘”上给自己起了个很嗲的名字——“落上千栀”,嗲中还透着些文艺范儿,配上一张角度最令她满意的头像,一时间她便成了相亲网上风生水起的大红人了,可谓奇货可居。外加在表姐的启蒙下,终于在内心正确树立起女人的四大理想——人瘦,盘靓,钱多,有人追。她想,真不容易,这回总算找到人生的意义所在了,于是,一门心思专攻起恋爱这门手艺,成日应酬着雪片般飞来的QQ窗口,乐此不疲。直至上周一个化名Jason的人浮现,方令她顿感业务技能亟待于更上一个台阶。
Jason用“站短”送了她一首原创的词,只因是藏头,故足以判定为原创。“《如梦令·大邑徒步》:红日东来探路,颜笑不期秋妒。落叶影无踪,上问哪堪倾慕。千木,千木,栀子花中朝露。”每行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红颜落上千栀”。这可稀罕死吕贝卡了,心下一阵狂乱悸动,恨不能马上把头伸进电脑屏幕,然后顺着网线一路探至这个Jason的屏幕背后,再破窗而出……“不来塞,不来塞,这就变成《午夜凶铃》了,把人吓死了也就没得白相了。”她拍着胸,后怕方才的冲动念头。
(注:来塞,沪语,可以;白相,玩。)
这个Jason不是别人,正是杜文方,一周前刚注册,总共登录过两回,“站短”是他三天前发的。三天来,吕贝卡回信给了他QQ号之后,工作重点随即转为研究此人的注册资料,兼等他上线加她为好友,而不再有兴趣与其他人闲聊。可惜他的资料填写实在太马虎潦草,仅一张照片,加几条基本信息——男,属狗,35岁,汉族,上海人,狮子星座,海归,硕士,未婚。配合着那张中规中矩的证件照,很难在她脑袋里构筑起完整的形象。
好在从那张不加修饰的照片上看,这是个很有职业经理人气质的男人,面部轮廓不太明显,却圆滑中见斯文,一副黑色窄边框架梁,透出点专业人士的严谨味道。遐想,他可能是金融界的骄子,高级理财顾问或保险公司高管什么的,也可能是叱诧商界的营销传奇式人物,或者与张江男的形象气质也稍有交集,只不过张江男大多熬夜熬成“煨灶猫”,眼睛里少有他这般轩昂自信的神采……Stop!她果断喝止了兴奋异常的脑细胞,Daddy从小就教过,世界远没有想象中美好,真人没立在眼前,谁晓得他几个鼻子几只眼,讲不定是个落魄的穷书生呢,那显然要被Daddy一掌拍飞。
(注:张江男,媒体对集结于浦东张江高科一带的IT男的统称;煨灶猫,吴越语,原指怕冷的猫,引申义为萎靡不振、不够精神。)
吕贝卡在心里握了握小拳头,心说:“绝不发第二封信!耐心等他出现,既然是他先发现了我,还煞费苦心填词来讨我欢心,证明对我有意,笃定!小姑娘嘛,总要矜持一点的……”可她怎能料到,杜文方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此刻正焐在被窝里,享受着林迟残留下的体温与淡淡气息。没错,杜文方与林迟恰于今日巧遇,刚刚认得……
天可怜见,吕贝卡这犯的哪里是桃花,分明就是悲催的菊花。塔罗牌不可能告诉她,她即将为这个男人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