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起身去开CD机,“来点音乐吧。”
却不曾想竟如此巧合,又是那首《What am I to You?》。他清晰地记得林迟那湿润的眼眶,他还记得她柔滑的背脊,当然,他也记得自己的回答——“你是我一见钟情的爱人”……
“喂,发啥痴啦?”
吕贝卡的一声提醒,宛如一只橡皮锤在他脑袋上狠狠敲打了一记,令他又一次时空错乱,“哦,没啥,我在想……对了,记得你在酒店里好象泡过一杯咖啡给我。”
吕贝卡包包里的手机响了。文方趁机跑开,也去为她泡咖啡。电话里是柯娟哀怨的声音,吕贝卡不用往下听也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忙不迭憋出一副哭腔反向她诉苦,文方在一边偷笑。最终,吕贝卡答应下周挑个时间与文方一道请她吃饭,算作赔罪,还慷慨地提出,若她老公届时康复,也一道带来。
挂上柯娟的电话,文方还在屋子另一头等电水壶里的水烧开,她便立起身来走走,一眼瞥见床尾有一张精巧的法国山毛榉原木半圆桌,辨不出年份,正不偏不倚抵住床尾,上面零乱摆放着一叠稿纸、一支Parker笔、一台计算器、几份协议书。好奇心使然,近前随手翻看起来。
“我谢谢你了,千万别给我翻乱了。”文方从背后走来,手里端着一只小拖盘,上面有两杯咖啡,还额外加了一碟小点心。
“噢,那你又不早点讲,喏,已经翻乱了呢。”吕贝卡撮起唇来作委屈状。
其实她从小到大都是个捣乱分子,表面看起来安安静静、本本分分,那是有眼睛盯在她手上时,但凡稍一放松,背过身去,她就立即变身为拆卸小魔鬼,对一切感兴趣的东西动手动脚,肆意满足强到爆炸的好奇心。三下五除二把人家的东西弄坏那是常有的事,然后就开始怕了,手忙脚乱地拼拼凑凑、堆堆放放,想方设法摆出个近似的大模样来蒙混过关,最后迅速逃离“作案现场”。过后任谁问起,她都一概咬死了不认帐。这会儿是被文方捉了个正着,才难以抵赖,实在难得。
“算了,别管它了,回头我重新理,来,尝尝我的Flat White,还有我最欢喜的阿索罗榛仁酥饼,这可是意大利罐装的,上海买不到。”
(注:Flat White,白咖啡。)
“咦?怎么又变成了FlatWhite?我以为是Breve。”
“Breve只在楼下Abbery Road里才有,那个要复杂了好多哦,我哪里做得出。”
“区别很大么?不都是咖啡?”
“不一样的好不好?Breve要三分之一Espresso,加三分之一奶泡,最后三分之一是由一半牛奶和一半奶油掺出来的,单单是这奶泡我就打不出,哪里有Flat White这么便当?加一半牛奶就搞掂了……”顿了一下,文方想小小地报复她一下,又道:“当然咯,我估计你又要讲,在你看来还是一样,统统都还是咖啡,呵呵,真吃不消你诶。”
“哟,没想到你这个男人这么小器,还会记仇的,哼!”吕贝卡伸手端来咖啡,佯装生气坐回了原位。
文方心头又是一紧,莫非自己真是个特别小心眼的男人?否则怎么会前后两个女人都这么数落他?不过好歹他在北方也生活了那么多年,过得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豪爽日子……
文方不语,把托盘放在了床沿上。吕贝卡瘪了瘪嘴,朝天吹了口无聊的闲气,额前淑静的刘海欢腾地翻飞起来,顷刻又落下。
她抿了一小口咖啡,眉头顿时凝成个死结,“太甜了啦。”
“是么?看你在打电话,没问你,就随了我的口味。”
她白了他一眼,又尝了块酥饼,“嗯!饼倒是不错哦。”小拇指蘸着嘴角的屑,眼睛里终于浮现出难得的赞许,“跟我讲讲,什么叫商铺投资?”
“哦,难得你看懂了,那是我近期的投资计划。”
“我哪里看得懂,你就算解释给我听,也一定不懂,我还是比较欢喜科幻一类的东西……不过,你要真有好的投资门道,一定要告诉我哦,我老爸感兴趣的,还有我表姐。”
文方若有所思地盯在她脸上,迟疑了两秒,移向一边,“没问题,等我把方案做出来再讲,你身边有兴趣的人,我都可以介绍给他们。”
“嗯,这还差不多,给你加一分。”
“加啥分?”
“当然是印象分咯,难道你不晓得么?今晚几个钟头,你的分数就快要被我扣光光了,还好现在补救回来一分。”
“昏过去,小朋友样的。”
“呵呵,你现在才晓得我是小朋友啊?我要不是小朋友,又怎么会从上往下拍照片呢?”
“噢……”文方幡然醒悟般侧目,“还讲我记仇?你不是也一样?”伸出手指来点她,却冷不丁被她一把攥住,将他的食指紧紧暖暖地拳握于掌心,“我不一样,我是‘女小朋友’,天生有这个特权,哈哈。”满脸赖皮地宣告胜利。
她掌心传来的温度,令他萌生出无条件迁就的冲动,既然她是如此可爱,“好吧。”
可只有短短几秒,她松开了手,“对了,你们公司究竟是做什么的?不是IT么?”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网上聊天么,你不是讲了么,‘Shit’咯,呵呵。”
“寻我开心是吧?”
“真的,与‘Shit’有关。”文方绷起面孔,佯装正经,这可险些惊掉了吕贝卡的下巴,“你不要告诉我你是掏粪工哦!”
“那当然不是,再猜!还要与IT搭界。”文方故作神秘。
吕贝卡疑惑地瞪着他,琢磨了半天,“那么……高科技掏粪工?”
“噗!”文方终于忍不住了。他突然又好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有多么容易上当,于是接着逗她:“其实,我是卖智能马桶的。”
“什么叫智能马桶?”
文方端出一副不容置疑的专业表情——他所能想象得出的资深马桶专家的表情,道:“主要有两大功能,一是分析便便的硬度和色泽,给用户提供营养建议,二是利用便便来发电。”
“天哪!就这样?”
“嗯。”
“感动了……好有创意诶,不过……口味实在太重。”说完来了个夸张的呕吐Pose。
“不好意思哦,我没想到你真的信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了,垂头抬目,略带怯意的歉疚。
吕贝卡如梦方醒,尖声嚷道:“好啊!杜文方,你这个大骗子!”欠过身来,将一阵雨点般的绣花小拳头欢快地砸落在他的身上。
文方的肢体反应从未如此迟钝过,软弱地招架,幸福地喊救命。最后,她的双腕终于被他同时捉牢,轻轻一扯,整个身体被他揽入怀中。他的动作娴熟和精准到一口命中“靶心”,那是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唇吻,如初恋情人那样浅尝即止,纯洁得令他反而感觉很不自然,却仿佛突然间找回了某些早已随记忆淡去的美妙情愫。
她迟缓地立直身,转过去背对着他。那不是反抗的挣脱,而是羞涩的躲藏,一只手还被文方牵着,并不急于抽回来。文方心下暗自庆幸:尺度刚刚好,分毫没有“犯规”,这一记,不晓得要在你心里挽回多少分?
片刻的温存,旖旎醉心的空气渐渐消散,吕贝卡转过身来立在文方的面前,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头,俯视他,认真道:“记牢!以后不许骗我!”
“嗯,时间长了你就会晓得,大事情上我不会骗你的。”文方坐在床沿仰望她,同样的认真。
“小事情也不许!听到没?”她的语气,明显挟着某种权威,家法般的权威。
文方何等聪明,了然他们之间的关系全因方才那一吻而发生了质的飞跃。可他偏偏心有抵触,突然好想绕开这一老掉牙的套路,转而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啥?”
“我这个角度看你,是瓜子脸。”
“切,人家本来就是瓜子脸。”
“倒瓜子。”
“乱讲!”
“所以我讲我终于明白了,照片是千真万确不好从下往上拍的,太恐怖了啊。”
“滚你的,你才恐怖,人家是标准的正瓜子……不过,还好你终于想通了这个道理,呵呵。”
“嗯!的确正瓜子,只不过,是南瓜子。”
话音刚落,又吃了一顿吕贝卡捶肩松骨般的惬意生活……
(注:吃了一顿生活,沪语,意为挨了一顿打。)
“唉,心里老是在想Breve究竟是啥味道,被你讲得那么花哨。”
“呵呵,你要是这么想喝,又不肯下楼,那我马上跑一趟好了,几分钟的事情。”
“那就辛苦你咯,嘻嘻。”
“那么,这个动作加几分?”
“嗯……顶多半分,因为这实在算不上是一件很大的事。”她面露难色,象个不情愿在员工报销单据上签字的部门经理。
夜色正浓,静谧的街道还给了静谧的植被。也许唯独它们是活跃的,正在暗夜的掩护下贪婪吮吸着老城区空气里特有的那股子霉味,渐渐吞噬、稀释,以至最终涤尽。岳阳路口的街灯下,法国梧桐正悉悉索索地落着黄叶,一阵冷飕飕的夜风拂过,Abbery Road的门前地上,波涛般的叶浪在翻滚。明天就是中秋节了,文方到现在都还没想明白,这个执拗主张无性恋爱的无厘头女孩,为何今夜偏要跑到他家里来借宿。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里面是另一个世界。近门口那一小撮,总是些一百年也倒不过时差来的西洋面孔,当中竟然也有Fred,第一时间向他招手。文方没有加入他们,选了个离Fred不远的台子坐下,权且算作不失礼数,隔桌朝他笑道:“这么晚了还出来混?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还听到你在楼上弹琴……对了,我终于知道你弹的是什么曲子了,《Cavatina》,对么?”
“不错,不错,对你这样一个乐盲来说,这大概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我这样想,呵呵。”Fred半转着身回应道。
“切!我还想说,是因为你没一次弹得准才让我听不出呢,呵呵。”文方挥手招来今晚当值的Nikita,“两杯Cafebreve,一半糖,带走,嗯……再来一杯Flat White,也是一半糖,谢谢你,Nikita。”
“MyGod!几点钟了?三杯咖啡?还要外带?家里来客人了?”Fred在一边来了精神,干脆脱离了西洋“团队”,把胖身体全扭了过来,否则先前那顾盼回眸的嗲姿对他而言确实吃力了些。
“没,熬夜做一个Case,总不见得跟你一样喝酒。”
“嘿嘿,你的眼睛还没学会骗人,一定大有文章。”
文方知道Fred又想诈他,“切!把人都想成了你自己。”
“对了,我今天刚跟雪桑见了一面,还送她回家了呢,我想,既然你前几天问起过这个人,那么也许有兴趣知道这件事。”他脸上的表情并不正式,大概只是没话找话随意提及,却不料一石激起文方心中的千层浪。
“哦?你还送她回家了?”
“对,她还邀请我上去坐了坐。”Fred虚视着文方异样犀锐的瞳眸,仿佛正伺机要从这对窗口直探进去,挖掘出他内心的秘密。
“那她住得应该不是很远,哦?”文方终究按捺不住,尽管他认定这是个圈套。
“哦,也许比你想象中要远一些,不过你未必有兴趣知道具体地址。”Fred的目光仍死盯着他不放,包子脸上再次浮现出复杂的阴褶,那也是他表情集里笑的一种。
文方最终扑灭了念头,不再追问,“呵呵,那是自然,跟我浑身不搭界的事,只不过八卦你的风流事。”
来回两轮较量,没想到文方的狐狸尾巴藏得很好,Fred却先露了马脚,道:“是么?假如我的风流事里也有林的存在,大概就不一样了吧?呵呵。”极不自然的笑。
文方这是第二次想立即、马上、当场、就地把这个法国佬干掉,同样是因为林迟。不过这次他依然没有付诸行动,强摁心头怒火,轻浮地抬起下巴,嘴角挂着傲慢的浮笑,“问题恰恰在于你的风流事里不可能有她的存在。”他断定此言一出,迫切想把对面那位干掉的人应当即刻换成了Fred。
“那么肯定?”
“当然!”
“Ok,既然前几天就已经认输,你应该相信我没有骗你。”先前端得满满的架子瞬间松垮下来,Fred故作大度,呷了口酒,接着道:“可是我又很好奇,你们俩难道不是已经……”
“嗯!怎么了?”文方不想再给他留下一丝一缝的遐想空间。
“Ok,我是想说,既然如此,你究竟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呢?雪桑的地址?实际上也就是林的地址?”
文方的眼睛开始想逃,四下去寻Nikita的踪影,台面上的十指中有八根变得极不安分,毫无节律地轮番敲击桌子。
Fred明白了,当下双掌一个空推,终结了眼下的尴尬,“Ok,杜,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还是你的朋友,需要我帮忙,可以来找我。”
文方回了他一个特别客套的假笑,“嗯,先谢谢你,Fred。”
Fred“归队”了。今晚的咖啡上得特别慢,等Nikita回来时,他已在店里呆了足足20分钟。临走,他递给Nikita两张“老头浜”,关照她今晚Fred的酒由他请,仅Fred一人。因此,出门时他也懒得回头跟谁打招呼。
文方回到家时已11点半了,他发现吕贝卡正侧躺在床上和衣酣睡,连招呼也没打一声,更等不及床位问题最终落实,竟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的床上呼呼了,他手中的三杯热咖啡顿时成了个笑话。
摇了摇头,他轻手轻脚地从柜子里取出一条厚毛毯,又轻轻移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披上她身。然后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俯身托腮,无声无息地静望着她,出神。舒展的睡容,均匀的鼻息,婴儿般洁净美丽的面庞。她看上去就象个失足误坠他家阳台的天使,令他心动,也令他诚惶诚恐。仿佛天界下来作客的仙人仙物,凡间总也不晓得要如何安置她才算作得体。同时,她又象极了刚刚带回来的那杯Flat White,就那样简简单单,与他这杯工艺复杂的Breve截然不同。
11点三刻,文方起身,决定去楼下车里对付一晚。出门前他关上了灯,借着黑暗朝床边飞去一个祝她好梦的吻,“Good night,Flat Whi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