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贝卡在刘奋战的公司里做了两年半,这还是头一遭与他的婆娘面对面,一时怔住。那婆娘瞪着疑惑且异常警觉的眼珠,在吕贝卡和杜文方之间来回扫视。过往那眼神总能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仿佛这女人后半辈子始终都要以“捉奸在床”为己任,时时刻刻。这不,下午刚捉了自家老公,没过瘾,晚上又突袭酒店来捉另一对私会男女。
“小吕?怎么是你?小柯呢?”这婆娘也是河南人。
“是这样刘太太,柯娟的爱人昨夜急性肠胃炎,她陪在医院里走不开,一直联系不上刘总,所以只好请我来临时帮帮忙,不过还好,这一摊事我还算比较熟悉。”尽管面对的是前老板的女人,吕贝卡依然毕恭毕敬,这是在替柯娟为人,毕竟她还要长做下去。
“这个小柯是越来越不象话了,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请个外人来顶班?”婆娘撮尖了嘴,仿佛生怕自己的模样还不够错气,又轻晃起脑袋,接着道:“这可好,公司出钱开房,倒给小青年谈情说爱行了方便,五星级哟,啧啧,连我平常都没机会享这种福,今晚要是不过来看看,呵呵,这一夜指不定会不会出什么乱子。”后半句渐弱,言毕,目光朝四面八方一切不相干的角落扫去,也许意识到话说过了头,心虚起来。
“哟嗬?!”文方怒了,正好也一肚子不爽,当即拍案而起,持浓重的北方口音嚷道:“怎么说话呢?帮忙还帮错了咋的?给我说清楚,能出什么乱子?谁跟谁出乱子?”
婆娘一听文方竟敢凶她,一下子反倒不心虚了,转过脸来,明目张胆地撒起泼来,“我就这么说话,咋了?反了你!信不信我马上叫保安上来?”
“当然不信,还保安?呵呵,不等保安上来,我先把你个不知好歹的娘们从窗户扔出去,你又信不信?”
“你敢?!试试看……”婆娘嘴巴还在硬,可架不住双腿已软,下意识用手抵住写字桌,怕文方真的冲过来揪她,也好有个抓手来救命。
吕贝卡整个人都懵了,完全出乎她意料,以往少见火药味这么浓的阵仗,这要任由两人继续吵下去,没准今晚真要闹出点事。赶紧插到两人当中,立成一堵势单力薄的人墙,给婆娘赔上一脸歉意的笑。
“刘太太,这是我朋友,我一个人太无聊,才让他过来陪我说说话,您跟他一个打酱油的生啥气。我跟柯娟关系不错,她家里出事,我帮点忙是应该的,一守就是一整天,也没指望得到刘总和您一言两语的感谢话,可您也不必反过来,怎么难听怎么讲,五星级酒店的确不是随便住的,不过至于说是享福还是受罪呢,您就自己看看床上这座小山吧,我一直在担心它会不会雪崩。那现在既然您来了,这福我们也就不好意思再享了,杜文方,识相点,走吧。”
吕贝卡心想,这女人也真够可怜的了,她男人办公室里的那点小乾坤,想必她至今仍一无所知……
婆娘这回傻了,目送二人从眼前闪过、出门,直到房门被文方狠狠地碰上,她才回过神来,喊道:“说走就走啊?喂!等等……还有没有点工作责任心啊?!”可她追至门口顿住了,大概是想起吕贝卡如今已不再是公司的员工,且一上来又被她当作是“外人”,只得自食其果……
电梯里,吕贝卡只给了他一个后脑勺,长发垂肩,却没遮住细嫩漂亮的耳廓,仿佛只探出它来聆听身后的呼吸。楼层指示灯极无聊地做着减法,却牢牢牵着两双呆滞的眼睛。
下到7楼时,她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也真是的,有啥必要吵架?那女人一向这副腔调的,根本不用睬她。”
“我这是在帮你叫屈……”
吕贝卡背着身索然地笑,“开车来的么?你要送我回家的哦。”但是她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话锋90度转弯,“不过不是现在……对了,那家Abbery Road,夜里应该不打烊的,哦?”
“嗯,确实不打烊,不过现在已经9点半了,我怕你回去太晚了家里人要急了。”见她沉默,又补充道:“我是这么猜哦,因为看上去你家教蛮严的。”她还是沉默。
等两人来到了地下车库,吕贝卡问:“你是一个人住么?”
“嗯。”
于是,她终于决定了,“现在啥地方也不想去了,今夜我借宿在你家,方便么?”
文方一听这话,寒毛卓竖,“又考验我?哼哼。”生怕再出一次洋相。
“呵呵。”她只笑。
“你说真的?”
“是啊。”
“那意思是,你住我家,我另外找地方?”
“用得着那么麻烦么?你当我鸠占鹊巢啊?你家总归是有沙发的咯,我睡沙发好了。”
“哦……还真不好意思呢,没沙发,不过……我可以睡在车子里。”
“不行!那样我就不好意思去了。”又故作怏然道:“退一万步讲,那也该我睡车里……”烦躁地甩了下头,“反正不管了,到地方再看,我应该有办法。”
文方撇撇嘴,心说,我的地方,有没有办法我还不晓得?今晚八成都是我睡车里了……
回到老楼,她跟在他后面进了狭窄的楼梯间,借着头顶那盏油腻腻的廊灯,昏黄的光晕,踏上咯吱咯吱的陡峭阶梯。仰面,楼梯上还有一盏,铅丝笼灯罩上挂着繁茂的灰毛絮头,随阵阵不辨方向的老宅阴风轻舞飘摇。她由里至外,从肉体到精神,打了个全身的大冷战,颤巍巍道:“够怀旧的哦。”文方只笑不答。
来到二楼,文方身后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回身望时,见吕贝卡正立在最后一格台阶上,目露异彩。她的魂灵忽被一连串若隐若现自楼上倾泻而下的美妙音符攫取,着了魔似的定在原地动也不动。侧耳听了一小会,跟了过来,“《Cavatina》哦,楼上住着啥人?”她饶有兴趣地问。
“你,听得出?”文方三天两头听到这首曲子,却从不知它的名。
“嗯,我练过钢琴曲的Transcribe,楼上是吉它,其实在古典吉它曲目里,这一首特别经典,比钢琴曲更著名,我弹的那是Clayderman的现代版,唉,两三年没摸过琴了……对了,你还没讲,楼上是啥人?”
(注:Transcribe,改编曲目。)
“哦,一个老外,好象是埃塞俄比亚的难民,讲起来蛮怪的,第一天看到他,左边面孔上有一粒痔,第二天,那粒痔莫名其妙移到右边面孔上了,第三天,又移到额骨头上了,你讲怪么?”文方煞有介事。
吕贝卡双手捂住面颊,凑过来低声道:“呀,不会是懂巫术吧?我听讲他们南美洲土著里是有巫师的。”
“拜托,埃塞俄比亚在非洲好不好?”文方摸遍上衣口袋寻钥匙。
“哦哦,我本来是想讲非洲的,结果被吓昏了头,那你讲下去啊,后来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也没啥,后来我发现他面孔上经常会爬苍蝇的,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飘忽不定,我还以为是痔。”
“噫!泥腥死了。”她嘴角夸张地瘪了瘪,仿佛已找不出比苍蝇更脏的生物,顷刻间把她从美妙的琴音里讧了出来。
(注:泥腥,沪语,恶心、肮脏、龌龊。)
“有兴趣的话,改天介绍你认识啊,人家弹了一手好吉它呢。”文方还在逗她。
“噫!才不要。”说着,指尖在他肩上轻轻拍落,只搭上了半两腕力,连只苍蝇也打不死。
“哈哈,你真相信啊?骗你的啦,楼上是个法国人。”
“你这只烂苹果!真是坏透了,亏我那么相信你……”接下来一掌倒是运了些力道,却拍了个空,文方已开锁进门了。
屋里亮起灯,她眼睛也随之一亮。环顾四周,目不暇接,她走到屋子中央,双手背在身后,拘谨地原地转圈。这是她一贯欣赏并向往的家居风格,古朴的繁复,原汁原味,每一处抹角都留有精雕细琢的痕印,商店里买不到,装潢队做不出。她深信,这种老屋,哪怕是里面的一粒尘埃,也会有讲也讲不完的故事。不知它承载了几代人的记忆,曾有多少人将他们的锦瑟华年留在了这里,随着它亮丽的颜色渐渐褪尽,却积淀了越来越浓的人文气息——仿佛任一块腐朽的地板上都寻得见几十年前的足印,每一寸墙壁上都回响着当年主人们的声音……
这里弥漫着她们家那类新式洋房里永远也感受不到的风情。若不是文方带她来,并明示她这里千真万确是他的居所,她定会将这里幻想成《乱世佳人》里白瑞德征服斯佳丽的那间卧房,一样的神秘、温馨,一样藏有些许性感魅惑。
她踱至五斗橱前,伸手摆弄起上面那几件玩艺儿。文方望着她,忽然感觉眼前这一幕好熟悉,一个曼妙的背影,在他喜爱的那些个小玩艺儿面前驻足,也许正猜想那些玩艺儿背后的故事,也许只不过随心观摩,下一秒说不定就会转过身来跟他说话。
果然,她转过身来,问:“你,一直都是这么坏脾气的么?”
“啥?”文方不解,误以为方才门外玩笑开过了头,“听不出在说笑么?楼上的法国人叫Fred,一个白胖子,来上海好多年了,在衡山路上开了一家餐馆,请了两三个伙计,平常夜里外头要是没有约会,他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弹吉它,时间也不会很长,今天碰巧被你听见,你听,现在已经停了……”其实,进屋关上门,只要楼上的吉它没有接驳拾音器和音箱,哪怕耳朵竖成天线也是听不见的。
“谁在讲这个啊,我是又想起酒店里你跟老女人吵架的样子……对了,你怎么北方口音那么重的啦?”
“呵呵,吵架嘛,总不见得和颜悦色,北调骂人比南腔爽,觉得么?气贯长虹……对了,顺便告诉你,我在北方生活过二十几年。”
吕贝卡一听,完了,亲友团里偏有“3K党”,改天若有机会碰到一起,不知道晓薇会作何反应。不过倒也无碍,只要他不“气贯长虹”。
“嗯哼,那就讲讲这二十几年,我想听。”
“呵呵,开玩笑吧?二十几年怎么讲?就挑重点吧,我们家是上海支内家庭,一家三口75年迁去了淮北,一个小城市,你一定没去过的。”文方搬来椅子,摆在床的侧面,“请坐,你看我没骗你,房间里就这样一把椅子,你坐了,我就要坐到床上。”
吕贝卡没有马上坐上去,而是弯腰来研究那把椅子。这是一把陈旧的欧式棕漆餐椅,遍体漆伤,式样一板一眼、中规中矩,没有扶手,椅背上包着麂皮,四周以点阵布局的铆钉固定,隆起处揿上去略显松垮,里面想必有着某些古老的填充物,经年累月失去了原有的弹性。
“我爱死这间屋了,连这把椅子也古董样的,都不敢坐上去。”
“呵呵,夸张,只管坐好了。”文方鼓励一般拿掌拍了拍椅面。
吕贝卡小心翼翼地把屁股端上去,前后轻摇,竟稳如磐石,这才敢挺起胸来靠上椅背。
“嗯。”她眨了眨眼,“资料上说,你是在马院拿的学位?”
“嗯,怎样?”
“在荷兰的Maastricht?”
“那肯定啊,不然也不叫马院,呵呵。”
“嗯,你们家是知青?”
“我讲了是支内,支内是支内,知青是知青,不同的概念。”
“嗯哼?哪里不同?”
“就是讲,‘支内’是支援内地建设,是自觉自愿的,好比抗美援朝志愿军,‘知青’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身不由己、迫不得已的,好比被国民党部队抓壮丁,懂了么?”其实他心里清楚,母亲当年因家庭成分而妥协,也是好生无奈,自觉自愿是谈不上的。
吕贝卡的眼睛还在房间四下里搜寻更有趣的东西,有口无心道:“在我看来还是一样,就是统统离开上海变成乡下人。”她执拗得恐怖。
“好吧,那你看我是乡下人么?”
她终于正视过来,盯在他脸上看了半天,诚恳地笑,“你当然不是,不过假使你一直也不回来,就还是乡下人。”
文方心中稍有不悦,毕竟对那个小地方还是很有感情的,何况父母如今也还留在那里,“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带你去那里走走,到时候你大概就不会这样固执了。”
他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很快就兑现了,而且,反而是被她逼的……
“那里好玩么?”
“嗯?哪里?”他以为她终于对淮北感兴趣了。
“Maastricht啊。”
他脑子有点晕,“哦,那当然比不得Amsterdam或者Rotterdam那种大都市了,区区一个十几万人的小城市而已,跟我们的一个小镇的规模差不多。”
“这我当然晓得,我问的是,有意思么?美么?”
“哦,是的,美!而且安宁得适合养老。”
“嗯,其实我对荷兰也蛮有感情的。”
“哦?”
“我去年养过一只荷兰鼠。”
文方愕然,脸上僵了几秒。她表情却泰然,看上去不象是在讲冷幽默,心下微汗,想,这样也够得着,你怎么不因为喜欢寿司而爱上日本呢?
可他万没想到,吕贝卡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曾在与晓薇的一次拌嘴时说过:“我就是喜欢日本,怎样?!因为我喜欢他们的寿司,我就是喜欢韩国,又怎样?!我爱死他们的偶像剧了……”
她的思想跳跃到令文方怀疑这会不会也算是一种代沟?神奇!难怪每句话都让他跌入阴沟。